午后,颍州城西二十里,一片开阔的缓坡地成了临时集结场。
尘土飞扬中,各色旗帜歪歪斜斜地竖着,代表着颍州府下辖的十八个县。
一支支队伍陆续抵达,人数大多在百人左右,情形比新昌县好不了多少。
多是衙役、民壮混杂,衣甲兵器五花八门,透着一股浓浓的仓促和窘迫。
在一片乱哄哄中,一支队伍显得格外扎眼。
他们人数齐整,清一色青壮,人人身着簇新的号衣,外面套着精钢锁子甲,在阳光下闪着冷硬的光。
手中的长枪、腰刀寒光烁烁,队形也勉强维持着肃立。
为首一人,身材魁梧,面皮白净,身着银亮鱼鳞甲,头盔上红缨招展,胯下一匹神骏的枣红马,正是袁陵县县尉韩巍。
他的目光扫过周围那些杂牌军,毫不掩饰地流露出鄙夷之色。
“人都到齐了没有?”韩巍勒住马,声音洪亮,“磨磨蹭蹭,成何体统!知府大人危在旦夕,尔等还在这里拖沓!”
他清了清嗓子,环视全场,试图压下嘈杂:“本官袁陵县尉韩巍!值此危难之际,当有主事之人,我袁陵县兵甲精良,愿为先锋!诸位只需紧随其后……”
“报——!”一声急促的呼喊打断了他的慷慨陈词。
一名袁陵县的斥候快马冲入人群,翻身下马,脸上带着惊惶,直奔韩巍马前。
单膝跪地汇报军情:
“禀县尉,最新探报,流民数量陡增!昨夜又有大批流民从永州方向涌来,聚于城下,目下已不下三千之众。黑压压一片,已将颍州城四面围困!”
“三千?”
“之前不是说只有一千多吗?”
“天爷!三千人!”
“这…这怎么打?”
如同冷水泼进滚油锅,整个集结地瞬间炸开了,各县县尉和带来的队伍无不脸色剧变,倒吸凉气之声此起彼伏。
许多人下意识地后退,队伍骚动不安,一片末日景象。
韩巍脸上的傲气也僵住了,白净的面皮微微抽搐。
三千!
这数字远超他的预料和承受能力。
他袁陵县这一百精兵,扔进三千人海里,连个泡都冒不出来。
就在这片死寂中,一个沉静的声音响起。
“敌情突变,远超预期。”燕回时驱马向前几步,目光扫过惊慌失措的各县县尉,“流民人数众多,此刻又值辰时刚过不久,正是精力相对旺盛之时。我方虽汇聚各县之力,然而兵甲不齐,训练不足,士气低迷。若此时贸然强攻,无异于驱羊入虎口,徒增伤亡。”
他顿了顿,看向韩巍:“韩县尉,当务之急,非是逞一时之勇。应暂避其锋,后撤十里,据险结寨,重新计议。待探明流民虚实,寻其破绽,再图解围之法。此乃稳妥之道。”
“稳妥?放屁!”韩巍被燕回时当众质疑,又惊又怒,尤其看到对方那副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姿态,更是火冒三丈。
他猛地一指燕回时,厉喝道:“燕回时!你算什么东西?一个靠裙带关系爬上来的县尉!也配在此指手画脚?不过是一群饿得发昏的泥腿子,乌合之众,我袁陵百战精兵,一个冲锋就能将其杀散。尔等畏缩不前,只会贻误战机!”
他唾沫横飞,对着燕回时极尽嘲讽之能事:“大理寺卿?呵!那是过去!如今不过是个小小县尉!在新昌那穷乡僻壤收拾两个土财主,就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也不撒泡尿照照!今日解围颍州,还轮不到你这等靠女人吃饭的窝囊废来定策!”
韩巍的辱骂刺耳,响彻全场。
新昌县众人无不怒目而视,燕回时身后的衙役更是手按刀柄。
燕回时本人却依旧面无表情,眼神深邃如古井,看不出丝毫波澜。
“韩县尉此言差矣!”一个浑厚的声音响起,带着明显的不满。
说话的是遂川县县尉,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
他跨前一步,对着众人抱拳,声音洪亮:“燕县尉曾任大理寺卿,位高权重,执掌刑狱,审断过多少大案要案?其智谋沉稳,岂是寻常武夫可比?新昌县铲除钱、钟两大豪强,雷厉风行,手段高明,保一方安宁,此乃实打实的功绩!眼下敌情不明,敌众我寡,正需要燕县尉这等有见识有担当之人主持大局,制定万全之策!一味蛮干,只会让兄弟们白白送死!”
“是啊!韩县尉太莽撞了!”
“三千流民啊!硬冲不是送死吗?”
“燕大人做过大理寺卿,肯定有主意!”
“对!让燕大人指挥!我们听燕大人的!”
“附议!请燕县尉主持大局!”
恐惧压倒了一切。
各县县尉纷纷出声,旗帜鲜明地倒向遂川县尉的提议。
一时间,拥护燕回时担任联军统帅的呼声竟成了主流。
韩巍的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黑,气得浑身发抖。
“好!好!好!”韩巍怒极反笑,眼神阴鸷地扫过那些县尉,最后狠狠钉在燕回时脸上,“一群无胆鼠辈,甘愿听一个废物号令!我袁陵健儿,羞与尔等为伍,你们就在这儿等着看本官如何破敌吧!”
他猛地一勒缰绳,枣红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
“袁陵县听令!”韩巍拔刀出鞘,直指颍州城方向,“随我——杀敌解围!建功立业,就在今日!”
他不再看任何人,一夹马腹,率先冲了出去。
身后那一百名装备精良的袁陵县兵,虽也有人面露犹豫,但军令如山,只能呼喝着,紧随其后。
尘土飞扬中,留下十八县联军在缓坡上。
众人望着袁陵县队伍远去的背影,又看看依旧面无表情的燕回时,心头滋味复杂。
颍州城那厚重的包铁橡木城门,在沉闷的巨响中剧烈震颤。
每一次撞击,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守城军民的心口。
城门楼上的士卒面色惨白,死死抵住门闩的木杠。
城外,是黑压压望不到头的流民,衣衫褴褛,面黄肌瘦。
他们像一群被逼到绝境的野兽,嘶吼着,推动着一根临时砍伐的圆木,一次又一次,狠狠撞击着城门。
尘土从门缝簌簌落下,城墙上的灰浆也在剥落。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撞击声中,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城西方向的死寂。
袁陵县县尉韩巍,率领着他拼凑起来的援军,终于抵达。
约莫百人,稀稀拉拉,疲惫不堪,其中只有十名骑兵算是像样的战力。
韩巍勒住马缰,停在小土坡上,眯起眼打量着城下那片混乱。
尘土飞扬,人影攒动。
流民们大多赤着脚,穿着破烂的单衣,他们手里握着的,不过是些锄头、钉耙、削尖的木棍,甚至石块。
没有铠甲,没有像样的武器,只有一双双烧得通红的眼睛。
韩巍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向上扯了一下。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一股燥热涌上心头。
乌合之众,真正的乌合之众!
只要砍下足够多的首级,升迁赏赐,唾手可得。
“儿郎们!看见那些泥腿子了吗?都是白送的军功!给我杀,杀光他们,一个不留!”
他身后的骑兵们早已被这“肥肉”刺激得双眼发红,闻言发出一阵嗷嗷的怪叫,猛夹马腹。
十匹战马撒开四蹄,卷起一溜烟尘,如同十支离弦的箭,狠狠扎向流民潮相对薄弱的侧翼。
紧随其后的步兵也红了眼,挺起手中磨得锃亮的长矛,嗷嗷叫着冲了上来。
初期的突袭,顺畅得令人心头发颤。流民被这突如其来的凶猛攻击打得懵了,外围的人群像被收割的麦子般成片倒下。
官兵们脸上露出了兴奋的笑容,仿佛已经看到大把的赏钱和晋升的台阶。
就在韩巍心头狂喜,以为胜券在握之际,混乱的流民潮中,陡然响起一声穿透力极强的暴喝。
“别慌!抄家伙,围上去,几十个对一个,压也压死他们!给死去的乡亲报仇!”
发出吼声的,是一个身材并不特别高大却异常精悍的汉子。
他脸上沾满尘土和汗渍,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他正是这群流民推举出来的首领,陈三石。
这声怒吼如同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人心。
那些原本只顾抱头鼠窜的流民,像是被猛地惊醒。
离官兵最近的流民们赤红着眼睛,发出野兽般的咆哮,不再后退,反而疯狂地扑了上去。
锄头、钉耙、柴刀、削尖的木棍,甚至是大块的石头,成了他们拼命的武器。
“围住他们!”
“抱住马腿!”
“戳死这些狗官!”
官兵们骇然发现,眼前的景象瞬间逆转。
刚才还如同待宰羔羊的流民,转眼变成了噬人的狼群。
一个骑兵刚用长槊捅穿一个流民的胸膛,还未来得及拔出,侧面就扑上来三四个人,死死抱住了他的手臂和大腿,将他硬生生从马背上拖拽下来。
砸在地上,瞬间就被无数只脚和农具淹没,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
惨叫声此起彼伏,这一次,大多数来自官兵。
“点火,绊马索!”陈三石的声音再次响起。
早已准备好的流民立刻点燃了手中的火把,这些火把大多用浸了松脂的破布缠绕木棍制成,一点燃便冒出滚滚黑烟和火焰。
他们嚎叫着,不顾一切地将火把掷向那些骑兵战马。
马,天生惧火。
骤然逼近的火焰和浓烟,让训练有素的战马也瞬间惊惶失措。
一匹战马被迎面飞来的火把燎着了鬃毛,顿时发出凄厉的长嘶,不顾背上骑士的拼命勒缰,人立而起,疯狂地原地打转。
紧接着,又是几支火把飞来。
“唏律律——!”惊马的嘶鸣响成一片。
骑兵们惊恐地发现坐骑完全失控,在密集的人群中乱蹦乱跳,反而将自己人撞倒踩伤。
“就是现在!拉!”陈三石眼中厉芒一闪,亲自带人扑向一个被惊马掀得摇摇欲坠的骑兵方向。
几乎在他下令的同时,几处看绊马索立即发挥作用。
“噗通!”
“啊——!”
“咔嚓!”
骨折声和坠地声接连响起,九匹战马,惨嘶着轰然栽倒。
马背上的骑士如同断线的风筝,被狠狠甩飞出去。
惨叫声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便被彻底淹没。
九名骑兵,连同他们的坐骑,在顷刻间覆灭。
韩巍的坐骑同样被两支飞来的火把惊得人立而起,火焰几乎燎到他的面门,胯下战马狂躁地原地蹦跳,差点将他掀飞。
他死死勒住缰绳,惊恐万状地扫视四周。
那九名骑兵,已经全部倒在了血泊之中。
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
“撤!快撤!”韩巍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尖叫,再也顾不得任何军功颜面,猛地一扯缰绳,调转马头。
那匹惊魂未定的战马吃痛,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驮着它背上面无人色的主人,如同丧家之犬般,朝着来时的方向狂奔。
他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只听到身后的怒吼声越来越近,仿佛无数恶鬼紧追不舍。
什么军功,什么前程,此刻都化作了泡影,只剩下一个念头——逃!
逃得越远越好!
这哪里是流民?分明是乱军!
韩巍伏在马背上,鞭子不要命似的抽打着,一路风驰电掣,狼狈不堪地逃回了临时驻扎的小营地。
他几乎是滚鞍落马,连滚带爬地冲进营地。
“完了!全完了!”韩巍脸色惨白如纸,头盔歪斜,甲胄上沾满了尘土和不知是谁溅上的血迹,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我们的人全军覆没!那些流民是乱,是装备精良的乱军啊!”
他语无伦次,试图夸大敌人的可怕来掩饰自己的无能。
营地里原本正在休整的其他县援兵瞬间哗然。
百人队伍,其中还有宝贵的十名骑兵,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全军覆没?
一股巨大的恐慌迅速蔓延开来。
“韩县尉!”一个冰冷的声音骤然响起。
燕回时大步走了过来。
他身后跟着几名新昌县的兵卒,同样神色肃穆。
燕回时的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刀子,狠狠钉在狼狈的韩巍身上。
“你方才说什么?”燕回时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全军覆没?你带着袁陵县的百名儿郎,还有十名宝贵的骑兵,去冲击一群手无寸铁的流民,结果告诉我,你一个人逃了回来,其他人全军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