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的封地成安郡,去年与眉州一样发生了旱情颗粒无收,但成安郡百姓却在入冬之时得到大批粮草救济。据说,这批粮草是秦王亲自筹措。”
晏行目光微凉,“太子可有想过,当初皇上亲自下口谕,才为眉州筹齐一万担粮食,秦王又如何能在短短时间筹措到一万担粮食?”
“难道太子就没有怀疑过是秦王用掺杂了砂石并发霉的粮食换走了救济眉州的粮食?”
“孤也怀疑,但苦于没有证据。”
晏行神情晦暗不明,“如今这三十多名前来向秦王谢恩的成安郡百姓不是证据?”
太子抬眼。
晏行从袖中取出书卷,放在太子面前,“这是秦王手谕,太子还在等什么?”
太子伸手打开手谕,越往下看越是激动。看完最后一个字,他将手谕放在桌上,一双黑眸毫不掩饰兴奋。
“真是天助我也,晏行,若是这次能够灭了秦王嚣张气焰,孤记你一功。”太子起身来回走了几步,停在晏行面前。
晏行淡笑,“希望太子得偿所愿。”
这几年秦王暗地下培植亲信,势力越来越大。然而父皇不仅不察,还多次当着朝臣的面说秦王最像他年轻时候。
已成年的皇子,早该前往封地,但秦王却一直住在宫里。这让太子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
毕竟比秦王年纪还小的安王都在一年前去了封地,秦王留在平阳,迟早是个祸害。为了扳倒秦王,他不惜让舍了晏家,这一次无论如何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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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人不算多,但这样大张旗鼓前来向秦王谢恩,立刻便引起了关注。
“你知道吗?据说去年成安郡大旱,秦王筹了一万担粮食赈灾,那些百姓才活了下来呢?”
“一万担粮食,那可不少,当初眉州若是有一万担粮食,恐怕晏家军也不会惨败。”
“这秦王还真有本事,能够在短短时间凑够这么多粮食。”
“不管怎样说,秦王还真有能耐,能够保住一城百姓,理应受到万民拥戴。”
“......”
似乎平阳这几日的话题都在围绕秦王展开,除了赞誉之词外,另一种声音也开始悄悄冒头。
“秦王哪来那么多粮食?”茶肆里,一个穿短打的汉子压低声音,手里的粗瓷碗磕在桌上,发出轻响,“去年眉州大旱,皇上亲自下旨才筹了一万担粮,他一个闲散王爷,怎么能轻易便拿出万担粮食?”
邻桌的书生嗤笑道:“王爷变卖些私产救济百姓,有何不妥?”
“不妥?”汉子猛地拍桌,引得周围人侧目,“我表兄在眉州当差,说运到眉州的全是掺了砂石的霉粮,与此同时成安郡就传出秦王筹到粮食的消息,你说这世上有这么巧的事?”
这话像颗石子投进水里,茶肆里瞬间安静下来。
“你是说……”有人迟疑着开口,“秦王的粮食,是圣上为眉州筹措的?”
“不然呢?”汉子灌了口茶。
议论像野草般疯长起来。
“晏家军冒雪出征,便是因为眉州城内粮食已空,为了给百姓一条活路!”
“秦王这哪是救人?他是拿晏家军和眉州百姓的命换自己的名声啊!”
消息从茶肆传到街头,从贩夫走卒传到官宦家眷。傍晚时分,连薛家的下人都在偷偷议论。
“听说了吗?秦王的粮食是劫了眉州的!”
“真的假的?前几日还有百姓去给他谢恩呢……”
“谢恩?怕是被他逼着去的!你想啊,拿了人家的粮,敢不谢恩吗?”
锦儿端着茶盘走过,听见这些话,正要去问个究竟,被姜梨拉住。
“随他们说去。”姜梨望着窗外,暮色已浓,街上的灯笼次第亮起,却照不亮人心的晦暗,“既然连他们都如此议论,这话怕是早已传开了。”
入夜后,平阳城的酒肆茶馆里,说书先生已经将“秦王劫粮”编成了新段子,添油加醋地说秦王如何派心腹夜袭眉州粮仓,如何用发霉的陈粮冒充新粮,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亲眼所见。
“……那眉州的百姓啊,冻得缩在草棚里,晏家军雪夜出征,三万将士无人得还……”
台下听得义愤填膺,有人拍着桌子骂“狼心狗肺”,有人抹着眼泪叹“可惜了晏大将军满门忠烈”。
而此时的秦王府,秦王正脸色铁青,眼中布满血丝:“查!给我查究竟是谁在背后搞鬼!”
站在一边的林祎上前一步,躬身道:“殿下息怒。流言蜚语如同野草,越烧越旺,与其追查源头,不如想办法连根拔起。”
秦王猛地转头,“你有办法?”
“要破这谣言,只需说清楚万担粮食的来历即可。”林祎语气沉稳。
秦王皱眉:“粮食来历如何说清?”
当初他让人偷偷换了那批运往眉州的粮食,却被严文远撞破。他一直提心吊胆,让人暗暗跟着严文远,直到那批霉粮运到眉州,才肯作罢。
哪里想到,这成安郡的三十多人,居然在这节骨眼上来平阳谢恩。他们哪里是来谢恩,分明是来报仇才对。
若不是这事闹得实在太大,那三十多人他都不会让他们活着出城。
林祎声音压得更低,“殿下忘了,端贵妃娘娘昨日还派人送了些新制的桃花酥,说想念殿下了。”
秦王猛地抬头,“母妃久居深宫……”
“娘娘不懂朝堂,但懂皇上。”林祎躬身道。
秦王沉默良久,终是咬了咬牙:“备车,去慈安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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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朝的钟声刚过三响,王复便捧着弹劾奏折,稳步出列。
“陛下!臣弹劾秦王,用霉粮换走眉州赈灾粮,致眉州百姓冻饿而死,晏家军三万将士埋骨雪原!”声音掷地有声,与之相伴的是王复一脸沉重。
殿内死寂一片。
百官的目光齐刷刷投向站在东侧的秦王,他穿着件石青色常服,一张玉白的脸绷得像块寒冰。
“王御史可有证据?”皇上的声音从龙椅上传来,带着晨起的沙哑和不容置疑的威压。
王复高举奏折,“臣,有秦王手谕!”
“呈上来!”皇上道。
小黄门捧着手谕和奏折快步上前。皇上展开手谕,看完放在一边。又打开奏折,目光扫过几行字,脸色便一点点沉了下去。
“秦王,”皇上将奏折扔在御案上,“你那万担粮食,是从哪里筹来?”
秦王出列,“父皇,那万担粮食乃儿臣从外郡购买!”
“秦王无需狡辩。”王复朗声道:“当初严文远被人一路追杀至眉州,导致行程耽搁。虽然严文远已经伏诛,但那批粮食究竟去了何处谁也不清楚。恰巧秦王便用万担粮食赈灾,试问这么大一批粮食,何处能够在短时间内筹措得出来?”
万担粮食确实不是小数目?不是说能筹齐就筹齐的。
秦王的脸色变了变。
粮食可以说是外郡购买,但要拿出具体的人证物证,短时间内并不好准备。
就在秦王进退维谷之际,太子忽然出列。他对着龙椅深深一揖,声音温和沉稳,“父皇息怒。王御史言辞虽激烈,也是一片赤诚。只是秦王毕竟年轻,行事或许有不妥之处,但想必绝非有意为之。”
秦王猛地转头,——太子这是在帮他?
太子温和的看他一眼,又继续道:“去年成安郡大旱,秦王能挺身而出,已是难得。”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几分痛心,“只是三万晏家军埋骨雪原,终究是因粮荒而起。儿臣以为,可罚秦王闭门思过三月,再捐银五万两赈济眉州,也算给百姓一个交代。”
这番话看似求情,实则坐实了“秦王办事不力”的罪名。站在太子身后的几位大臣立刻附和:“太子殿下所言极是!秦王理应惩戒!”
秦王脸涨得通红,袖中的手死死攥着,指甲几乎嵌进肉里,“父皇,儿臣当真没有让人偷换眉州赈灾粮。”
皇上看看跪在地上的秦昭,又瞥了眼站在一旁的太子,眉头拧成个疙瘩。
王复弹劾有理有据,晏家军的牺牲更是事实,他若不处置秦王,何以服众?
“秦王,”皇上的声音冷了几分,“你可知罪?”
秦王的膝盖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闷响:“儿臣无罪!请父皇明察!”
“还敢狡辩?”皇上猛地拍案,“即日起,禁足王府,无诏不得出府半步!”
“陛下,臣,有话要说。”文官队列中走出一人,正是秦王的舅父户部侍郎苏成业。
“苏爱卿有何话说?”皇上眯着眸,目光沉沉落在苏成业身上。
苏成业拱手道,“圣上,去年冬月,秦王确实让臣帮着筹措粮食。”
他从怀中摸出一卷文书呈上,“这是青州、徐州的通关文牒。去年成安郡大旱,秦王心急如焚,是臣托了青州刺史,从当地粮商手中筹了八千担粮,又让徐州的内弟凑了两千担,前后用了二十天,才将粮送到成安郡。”
眉州战败之时,正是臣托人筹措的万担粮食抵达成安郡的日子。”
王复的脸色微变:“苏大人怕不是记错了?”
“这样大的事,我定然不会记错。”苏成业一脸诚恳,“青州粮商盖有印鉴的账册便在我手中,若是王大人不信,我可以让人即刻送来。”
秦王笑着看了太子一眼,太子亦是回了他一个和煦的微笑。
王复不甘道:“圣上……臣还有证据,严文远......”
“好了。“皇上温声道:“朕知道你一片赤诚,但今日这事已经清清楚楚,秦王用于成安郡的赈灾粮来路清清楚楚,这足以说明秦王与眉州霉粮之事无关。”
秦王眼角的余光瞥见苏成业朝他微微点头。
一场风波已经平息,王复却不肯罢休。
“陛下!臣,还有一奏。秦王已年满二十,按律早该前往封地就藩,却迟迟滞留京城,恐非吉兆。安王比秦王年幼,都已就藩一年,恳请陛下让秦王即刻前往封地,以正祖制!”
皇上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
“父皇,”太子再次出列,温声道:“儿臣以为,秦王年轻,留在京城可多向父皇学习治国之道。封地之事,不妨再缓两年……”
“缓两年?”王复道:“太子殿下是想让秦王在京城待到陛下禅位吗?”
“你放肆!”太子猛地变脸,“孤何时说过这话?”
“够了!”皇上猛地起身,“朝堂不是吵架的地方!此事容后再议,退朝!”
太子回到东宫,立刻便让人关上了房门。
“废物!一群废物!”他阴沉着脸,将案上的玉砚扫落在地,摔得粉碎。
侍从们跪在地上,头埋得极低,不敢出声。
“父皇眼里,究竟还有没有我这个太子!”他抓起一只青花瓷瓶,狠狠砸在墙上,还不解气,又抓起一只梅瓶。
“殿下,”一名宫女从外面低着头走了进来,“皇后娘娘请您去长乐宫一趟。”
太子的怒火猛地一滞。他放下梅瓶,淡淡应了一声,“知道了。”
长乐宫的烛火昏黄,皇后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有些怅然。
“你来了。”皇后的声音很轻,带着股说不出的疲惫。
太子情绪已经恢复了以往的平淡:“这么晚了,母后找儿臣有何事?”
皇后抬眼,“今日早朝的事,我听说了。”
太子抬头,眼里晦暗不明,“秦王用霉粮换走眉州赈灾粮,证据确凿,父皇却听信苏成业的狡辩,没有任何责罚。王御史提出让秦王就藩,父皇竟直接退朝!”
皇后没有接话。过了许久,她才缓缓开口:“眉州的霉粮……真是秦王换的?”
“是他换的。”
皇后颤声道:“所以,这事你原本就知晓?”
太子的动作顿了顿。他避开皇后的目光,走到案前,端起冷茶灌了一口:“儿臣也没有办法......”
啪的一声。
太子脸上挨了重重一巴掌。
皇后强压住内心的翻涌,哑声道:“那三万晏家军的性命,那眉州冻死饿死的百姓,是不是全都在你的算计里?”
殿内死寂一片,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太子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忽然扯出一抹冷笑:“是又怎样?儿臣是储君,将来要继承这万里江山,难道要为了几个百姓、几万将士,就放过秦王这个心腹大患?”
“孽障!……”皇后猛地站起身,身形晃了晃“你竟真的知道!你竟真的敢!”
她的声音抖得厉害,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本宫怎么会养出你这样的儿子?那可是你的外祖父,你的亲舅舅?为了扳倒秦王,你竟拿他们的性命做棋子,你……你与秦王又有何异?”
“母后!”太子激动道:“这储位之争,本就是你死我活!秦王步步紧逼,儿臣若是手软,死的就是儿臣!”
皇后指着他,指尖颤抖,“你可知‘民心’二字重若千钧?你今日能为了权力牺牲晏家军,牺牲眉州百姓,明日就能为了皇位牺牲更多人!这样的你,将来如何做一个仁君?”
太子红着眼,“儿臣是为了大局!”
“大局?”皇后笑了,笑得眼泪直流,“你的大局里,就没有‘良心’二字吗?你外祖父和三万晏家军为了护佑百姓,埋骨雪地……我们晏家,何时出过你这样冷血的人?”
她后退一步,跌坐在软榻上,忽然觉得一阵彻骨的寒意。
“你走吧。”皇后闭上眼,眼泪簌簌滚落,“本宫没有你这样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