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江工源大厦封顶的喧嚣尘埃落定,如同一块投入湖面的巨石,短暂的汹涌之后,水面下是更深沉的暗涌。滨江新城债(GcbG)的评级在梁红袖那份堪称行业里程碑的技术报告支撑下,被三大评级机构紧急上调至A-,如同给这艘刚经历过惊涛骇浪的巨轮重新焊接了龙骨。资金,开始从四面八方的观望者手中,试探性地流入滨江的河流。“互助基金”的解冻更像一场迟来的大赦,堵住了崩裂的堤口,暂时稳住了摇摇欲坠的工源,让那些黧黑的脸上有了些许喘息的空间。
王猛办公室的铁砣,被郑重其事地用透明防弹玻璃罩封了起来,焊接在正对落地窗的基座上。晨昏光线轮转,砣面上三道焦黑的刻痕如同沉默的伤疤,沉甸甸的幽光俯视着这座日渐喧嚣的工地。砣是焊住了,可压在王猛心口的石头,却愈发沉重。
滨投集团老总周永泰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此刻就挂在王猛办公桌对面巨大的屏幕上。视频通话的信号灯闪烁着幽幽的红点,像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
“王总啊,”周永泰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来,带着一种胜券在握的圆滑,“二期地,滨投按协议,可是早就给你们工源准备好了!滨江新城,这是省里市里都点了头的大项目,你们工源楼起来了,这配套的地产开发跟不上,可是要拖后腿的哟!”他慢悠悠地端起紫砂壶啜了一口,“五十五亿,真不贵!配套商业区,我们滨投承建,大家抱团取暖,共赢嘛!”
王猛布满老茧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屏幕上冰冷的价格数字像刀一样扎进眼睛。五十五亿!这是掐着工源“互助基金”解冻后账上趴着的全部“家底”喊的价!滨江新城二期地块的位置确实核心,毗邻刚刚封顶的工源大厦,价值毋庸置疑。但滨投开出的附加条款——要求工程全部指定给周永泰小舅子控股的建筑公司承建,并且滨投要拿走未来商业配套超过60%的收益分成——这哪里是合作,分明是吸血!
“周总,”王猛的声音低沉得像砂纸摩擦,“地价……得谈。承建方……得招标。滨投的胃口……太大,工源这三万工人的骨头渣……填不满!”
“啧,王总,”周永泰的笑容冷了下来,“这都板上钉钉的事了,还谈什么?滨投是国企,讲大局!工源要是不接这块地,耽误了滨江新城的整体进度,省里市里怪罪下来,谁也担待不起啊!”话语里的威胁,裹在“大局观”的糖衣里,锋利无比。屏幕上,视频信号无声切断,留下一个刺眼的空白。
巨大的落地窗外,工源大厦如同沉默的钢铁森林,在夕阳下投下长而冰冷的阴影。这阴影,正一步步,压向滨江工人那刚刚燃起一点点希望的火苗。
数千公里之外。临山县,簸箕沟村。
炊烟在黄昏的空气里懒洋洋地盘旋。林家破败的院墙上,残留着“林小山同志永垂不朽”几个褪了色的墨字,在夕阳下投下歪扭的阴影,像几条僵死的蜈蚣。空气里凝固着一种沉甸甸的死寂,远非乡村该有的鸡鸣犬吠。
堂屋昏黄的白炽灯泡下,林父粗糙龟裂的手,抖得像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沾满泥土的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黑色污垢,此刻正死死抠着一张打印纸的边缘。纸张抬头赫然印着:
《滨江宏图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土地承揽意向协议》
乙方:林大壮(林父) \/ 林小梅(林小山之妹)。
条款摘要:甲方(滨江宏图地产)租用乙方名下位于簸箕沟村东头林间荒地(约三十亩),租期五十年(可续)。年租金:人民币捌仟元整。甲方承诺负责该地块范围内所有基础设施建设及附属物补偿(细则另附)。
落款处,“滨江宏图地产”鲜红的公章像一枚滚烫的烙印。而乙方签名处……一片空白。
林父布满深沟的脸,被痛苦和无助彻底扭曲。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份单薄的协议,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八千……一年……那些林子……小山他爷那辈就开始种的……你大哥……小时候还爬上去掏鸟窝……”干涩的声音哽在喉咙里,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
林小梅站在一旁,清瘦的背脊绷得笔直,穿着一身明显过大、浆洗得发白的旧西装——这是她能找到的最“体面”的衣服,为了这场来自滨江大老板的“谈判”。她梳着紧紧的马尾,一丝不乱,但藏在袖管里的手也在微微发抖。桌对面,两个穿着笔挺衬衫、锃亮皮鞋、梳着油头的男人——宏图地产的高经理和他的助理——正不耐烦地敲打着桌面,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优越感和一丝厌烦。
“林大伯,林姑娘,”高经理推了推金丝眼镜,语调带着城市人特有的不耐和不容置喙,“行情就是这样!你们这片荒山野岭,不通路,不通电,离县城十万八千里,种啥都长不好!八千块,是我们公司看在‘林小山同志’过往名誉的份上,照顾乡亲!签了字,钱立马过账!明年这时候就能领钱,多省心?”
他身后,助理适时地打开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公文包,露出一叠叠崭新、扎眼的粉红色百元大钞。诱人的油墨味,顿时充斥了这间充斥着贫穷和油烟气息的土屋。
院门外,不知何时已经围满了簸箕沟的村民。老老少少,挤挤挨挨,伸长了脖子往屋里探看,像一堵沉默而焦灼的人墙。他们佝偻着腰,黝黑的脸膛被生活压榨得失去了光彩。人群中,一个佝偻着背的跛脚老头(老栓),眼睛死死盯着堂屋里那装钱的公文包,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一样嘶哑的声音:“签……签啊……小山都走了……守着那几根荒树杈有啥用……八千块……能吃多少肉……”旁边一个满脸褶子的老婆婆(王婶)用力拍了他一下,低声呵斥:“作孽!那是小山家的地!是根!”但她的眼神,也不由自主地在那些粉红色纸张上停留,带着渴望与迷茫。
压力,无形的压力,混合着钞票刺鼻的油墨味,从两个城里人身上散发出来,从小院外那些渴望又焦灼的乡亲身上汇聚过来,如同沉重的磨盘,碾向林父和林小梅那早已不堪重负的脊梁。林小梅感觉胸口像被巨石死死压住,大哥坟头冰冷的黄土,滨江城里见过的那些冰冷的钢铁怪物,还有眼前这鲜红的公章和刺眼的钞票……在她年轻的脑海里翻滚、碰撞。她猛地吸了口气,抬起微微发红的眼睛,声音不大,却在嘈杂的人群窃语中清晰地响起:
“高经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合同……我们还没弄懂……能……能不能带回去……再看看?”
高经理脸上的不耐烦瞬间转为阴沉,金丝眼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起来:“林姑娘,时间就是金钱!我们宏图地产的项目经理,明天就要进场勘测!拖一天,滨江那边的开发进度就耽误一天!耽误了项目,这责任……谁来担?”他话锋一转,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你们看得懂这些条款吗?要律师吗?这穷乡僻壤……你们上哪找律师?再说……律师费够你们挣好几年的了吧?”
赤裸裸的轻视和嘲弄,像无形的耳光抽打过来。林小梅的脸瞬间涨红,紧紧咬住下唇,袖管里的拳头死死攥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那件不合身的旧西装,此刻显得更加空荡而可笑。她没有律师,也不完全懂那些密密麻麻条款背后的陷阱,但她看得懂那双眼睛里赤裸裸的掠夺和轻贱!那是大哥拼了命也要撕碎的眼神!
就在这时!
嗡嗡——
林小梅口袋里一个廉价的老款手机突然震动起来。这震动的幅度极其微小,却让她猛地回神。是一个陌生的、带着+41前缀的海外号码?她下意识地接起电话,听筒里传来一个低沉的、毫无起伏的声音,说的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
“林小梅女士?”
“我是。”
“请不要签署任何关于簸箕沟村你们林姓地界(特别是东头林地)的文件。一小时内,将有一位持有秦卫国先生特别授权委托书的律师赶到你家。有关‘林小山先生’海外部分资产的继承处理与授权事宜,将由秦先生指定律师正式向您与林大壮先生宣读。”
电话……戛然而止。
林小梅握着那台廉价的、屏幕甚至有裂纹的老款手机,茫然地听着里面传出的忙音。秦卫国?大哥……海外的资产?授权委托书?律师?这一切信息碎片,如同天方夜谭,冲得她头晕目眩。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向桌对面。
高经理显然也捕捉到了通话只言片语的内容,他脸上的从容瞬间凝固,金丝眼镜后的瞳孔陡然收缩!刚才那点不屑和轻蔑,如同潮水般褪去,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去,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置信的惊疑和恼怒。
空气……瞬间变得诡异起来。院外的窃窃私语声也莫名低了下去。八千块的油墨味,仿佛凝固了。
林父还捧着那张轻飘飘又重逾千钧的协议,浑然不知发生了何事,布满沟壑的脸上只有化不开的迷茫。林小梅的心脏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越收越紧。大哥……你……到底……还留了什么在这世上?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神龛——那里除了模糊的观音像,常年供着一个掉了漆的木盒子。盒子里,除了大哥小学时得的“三好学生”奖状,还有一枚大哥出事前几天让人指回家、沾着暗红锈迹的老式红木算盘珠。大哥在电话里好像说过一嘴,是他在古玩市场给爹淘换的“老物件”,能算清账,保佑林家平安……
林小梅鬼使神差地望向那个盒子。昏暗的光线下,盒盖虚掩着,里面静静躺着那枚不起眼的、圆圆的算盘珠。
珠体表面……
一道深刻而歪扭的划痕……
在昏黄的灯光映照下……
毫无征兆地……
极其极其微弱地……
闪烁了一下……
冰冷的……
幽蓝色……
电弧?
林小梅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爬升到头顶!她死死盯着那枚珠子!刚才……那是……错觉?!
与此同时。
瑞士,苏黎世湖畔。
那座不起眼的公墓。
寂静无声。
林小山的墓碑前,那枚被秦卫国派人特意从医院床头柜的暗红锈迹旁取回、沾着他血迹的算盘珠,依旧静静躺在冰冷的石台上。
珠体表面……
一道深刻的、歪扭的划痕……
位置竟与簸箕沟神龛盒子里那一枚……
镜像般吻合!
正午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影,斑驳地洒在珠体上。
那一道深刻的划痕内部……
一缕缕细微的、如同蛛网般的……
裂纹……
正无声地、极其极其缓慢地……
向珠体内部……
蔓延。
无声无息。
如同……
某种来自深渊的……
不可逆转的……
撕裂。
风掠过湖面。
带来……
一丝……
若有若无的……
金属碎裂的……
清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