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苏黎世的湖水,在冬日午后透出一种凝滞的蓝。湖风凛冽,卷过无名公墓的矮松,带着刺骨的寒气。唐文谦独自一人站在那方新立的青灰色墓碑前,大衣领子竖着,遮住了半边脸,只露出一双深不见底、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他几乎站成了一座石雕,视线死死钉在墓碑前那枚沾着暗红锈迹的老旧红木算盘珠上。
风卷起几片枯叶,落在冰冷的石台上,掠过那枚算珠。纹丝不动。先前在阳光下那惊鸿一瞥、转瞬即逝的幽蓝电弧,像是从未存在过,只留下一个冰冷的、残酷的问号。
“老板……”身后传来陈飞极其压抑的声音,这个一向沉默的护卫,此刻嗓音也控制不住地沙哑紧绷,“殡仪馆那边……确认了。林先生走的时候……只随身带了……一些不起眼的旧物,没有特殊物品。墓园这边……也没有任何额外的……标记。”
陈飞的汇报像是一根针,狠狠扎进唐文谦紧绷的神经末梢。排除了外来干扰。那一道光……它真真切切地出现过!就在这枚算珠上!林小山留下的!最后一个谜!
唐文谦猛地转身,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深处,是极致的冰寒与风暴前夕的灼热。
“查!”一个字,像是从冰窖深处掘出来的铁块,砸在地上,铿锵有声,“用尽一切手段!算盘珠!它的来路!每一道划痕!每一个磨损的痕迹!小山生前……到底有多少算盘?!最不起眼的!最破旧的!查!”
他沾着薄皮手套的手指,隔空遥遥指向那枚在寒风中无比孤寂、却又透着诡异沉重的算珠:“还有那个!给我……解剖!用显微镜!用激光!用粒子束!告诉我……里面到底是什么在闪烁!”命令冰冷而疯狂,带着一种偏执的决绝。那点幽蓝的光,是他抓住林小山最后一丝气息的唯一线索,是解开“系统”是否彻底消亡、是否还存在某种隐秘遗产或警告的唯一钥匙。
滨江,终于放晴的天空下,工源大厦如同刚刚经历浴血鏖战又顽强矗立起来的钢铁巨人。红色的充气拱门在风中摇曳,猎猎作响,倒像是某种庆祝胜利的战旗。
王猛站在临时高台上,脚下踩的是刚刚焊死的新钢梁。他没有穿西装打领带,依旧是那身沾满油泥、洗得发白起毛的工作服,胡子拉碴,脸上那道被钢筋刮破还没结痂的血口子在阳光下分外狰狞。但台下仰望他的几百号工人兄弟,看到的就是一座山,一座刚从废墟里、从血泊里扛起来的,压不垮的铁山!
他手里没有锦旗,只有那半截冰冷的铁砣。他高高举起,砣体反射着刺眼的阳光,砣面上三道焦黑的刻痕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的烙印,隐隐透着令人心悸的暗红。
“封顶礼!”王猛的嘶吼像炸雷,滚过钢梁丛林,压过喧嚣的风声,“没那堆假模假式的狗屁!滨江工源的封顶礼——就是这砣!”
他布满老茧、沾着黑色油污的手,极其极其缓慢,却又带着千钧之力,将砣体——稳稳地、精准地——顿在了刚刚由工人兄弟们亲手焊接就位的、位于大厦最高端中央位置的一块早已预留好的、布满粗粝焊点的方形钢基座上**!
“咚——!”
闷响如远古的战鼓,带着金属的颤音,在整个巨大的钢架结构里清晰回荡。
“从今天起!”王猛的声音穿透云霄,“0451粮库的血!滨江三万人的骨头!咱小山兄弟拿命挣来的这个理!就焊死在这楼顶!”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台下每一张风吹日晒、沟壑纵横却此刻燃烧着火焰的脸,“让滨江的天看看!让整个天下都看看!欺咱?辱咱?想用金子砸烂咱的饭碗?掂量掂量——能不能砸烂这砣!”
没有礼花,没有冗词。回应他的,是数百只带着油污裂口的手,将橙色的安全帽狠狠掷向天空!如同投掷胜利的投枪,如同宣泄积郁的战吼!“工源——万岁!”“小山哥——你看啊!”“滨江——挺直了腰板了!”……狂野的咆哮汇成滚雷,在钢筋铁骨间炸响、激荡、直冲九霄!
不远处的滨投集团总部大楼顶层,巨大的落地窗前。几个穿着昂贵定制西装的身影沉默地立着,俯视着工源大厦工地那片简陋却沸腾的“礼成”场面。为首的是一位头发花白、气质儒雅却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的老者。
“‘铁砣封顶’……”老者身后,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人轻轻扶了扶眼镜,镜片后闪过一丝冰冷的不屑与忌惮的混合,“姓王的泥腿子……这是在向整个滨江资本圈竖中指呢。”
老者没说话,只是看着那枚在阳光下反射着微光的砣体,以及高台上那个如同钢铁浇筑的王猛。他缓缓拿起面前价值不菲的雪茄,吸了一口,烟雾缭绕。
“孙立……倒得很快。”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透着股浸入骨髓的寒意,“查清楚了吗?反洗钱中心……谁布的棋?”
金丝眼镜身体微不可察地绷紧:“线索……极其干净。指向一个……我们已经‘切断’的层级。对方出手……快、准、狠,没留尾巴。”
老者沉默片刻,烟雾笼罩着他深邃的眉眼:“林小山……死了。孙立……进去了。滨投的协议……捏在工源手里了。滨江的天,风向……好像有点不对了。”他顿了顿,雪茄在指间缓慢转动,“那枚砣……它真能焊住他们的命吗?”
无人应答。窗外的喧嚣隐隐传来,刺耳却又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力量。
“盯着点。”老者最后淡淡开口,“这口气……他们松不得。也绷……不了太久。风总会停,雨……还会来的。”
瑞士苏黎世。夜色沉如墨,滴水成冰。
唐文谦坐在冰冷豪华酒店套房的巨大书桌前,四周堆满了连夜搜集来的各种分析报告、图表、照片和实物样本。空气里弥漫着咖啡的焦苦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昂贵雪松香氛掩盖不住的紧张气息。桌面上最醒目的,是几个玻璃罩子,里面放着数枚形态各异、材质不同的算盘珠——乌木、黄铜、甚至染血的红木碎屑。
陈飞站在阴影里,脸上带着巨大的疲惫,但眼神警惕如豹:“结果出来了,老板。那枚……公墓的算珠,微观结构无异常。无电子元件痕迹。无任何特殊能量反应残留。就是一枚普通的、老化严重的红木算珠。”
唐文谦一动不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桌上的分析报告如同雪花,却无法掩盖那份冰冷的“正常”。他沾着薄皮手套的手指,却死死捏着一份不起眼的打印文件——一份从国内加急发来的、关于林小山在国内唯一遗留财产的法律文书。
“滨江农村商业银行……新江路支行……”唐文谦的声音哑得厉害,像是在摩擦粗粝的砂纸,“b区11排……长期租赁保管箱……唯一的开启密钥……是一枚……算盘珠?”
他猛地抬眼,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那沉寂的风暴终于爆发:“飞!立刻安排!不!你亲自去!带上那枚算珠!给我撬开那个箱子!现在!马上!我要知道……小山到底……把什么……埋在了那里!”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瑞士公墓的幽光如幻影,那么滨江老家的保管箱,就是林小山留在冰冷土地上、唯一具象化的保险栓!那里,一定封存着他最后的底牌!最后的警告!或者……最后的……生机?!
“是!老板!”陈飞没有任何犹豫,转身大步离去,动作迅疾如风。门被无声关上。
套房内瞬间陷入死寂。唐文谦枯坐在如山堆积的文件和冰冷的标本中间,只有墙上的古董挂钟发出规律的低响。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沾着薄皮手套的手指,手套下方,指关节捏得发白。林小山……你到底在算盘珠的脉络里……刻下了多少层不为人知的密文?滨江那个铁盒子……里面锁着的……是这个棋局终结的丧钟……还是……逆转乾坤的……最后一步险棋?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风暴暂时被压下,只剩下彻骨的冰冷。时间……不会等他。
滨江农村商业银行,新江路支行。
此刻正值清晨,小小的支行刚刚开门。寒气未散,大厅里没什么人。陈飞带着几个气息精悍的同伴,如同一块生铁砸进平静的水面。一身冷硬的气息和几乎凝结的空气,让柜员们瞬间噤若寒蝉。
没有任何寒暄,直奔保险库。当班经理看着陈飞出示的极其硬核的授权文书以及那枚与记录描述完全吻合的老旧红木算盘珠时,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手续快得惊人。
“咔哒……”
厚重得足以抵挡小型爆炸的金属保管库门被无声打开。一个不起眼的角落,b区11排,一个蒙尘的标准小型保管箱被取出。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冰冷的银灰色金属小盒子上。陈飞面无表情,亲自上前,将保管箱放在临时腾空的柜台上。安保人员默默退开几步,手按在腰后。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
陈飞拿起那枚算盘珠。它冰冷、沉重。他深吸一口气,回忆着操作步骤,将珠体上的某道深邃的划痕——其微妙的倾斜角度——对准了保险箱门上的一个同样毫不起眼、如同轻微铸造瑕疵般的凹陷卡槽。
无声。无息。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得如同惊雷的机械弹开声!保管箱门……弹开了一条缝隙!
陈飞心脏狂跳!屏住呼吸,沾着薄皮手套的手指,带着一种神圣般的凝重(这感觉极其荒谬却又无比真实),极其极其缓慢地……打开了那个冰冷的箱子。
没有金光,没有爆炸。
只有几样东西安静地躺在里面:
一把锈迹斑斑的老虎钳。钳口咬合处,满是伤痕,像啃过无数硬骨。
几张叠得整整齐齐、发黄的旧信纸,字迹歪扭。
一封……盖着“滨江市法律援助中心”蓝色公章的未拆封文件袋。
还有一本……封面磨损得字迹几乎消失、薄薄的笔记本。
陈飞的目光快速扫过,心脏几乎被冻结。他小心翼翼地先拿起那份未拆封的、印着法律援助公文的文件袋。手感很薄。他戴上手套,指尖沾上特制的试剂轻拭公章印泥处——印泥痕迹清晰,没有伪造迹象。他拿起微型透视仪扫描——确认内部就是几页普通的纸张,没有夹层,没有金属物。
安全。
他撕开文件袋封口。里面的内容暴露出来——
不是房产证,不是欠条,不是密码。
是滨江市法律援助中心出具的、日期在三个月前的……
《法律援助终止确认函》!
下方有林小山亲笔签字的收条!
文件内容核心只有两句话:本中心法律援助已达成预定目标(帮助争取到某处动迁款补偿),委托关系自动终止。后续一切事务,由林小山自行负责,与中心无关。
嗡——!
一股冰冷的晕眩感猛地撞上陈飞的天灵盖!
终止函?!三个月前?!那意味着……林小山在几个月前,就已经和官方的法律援助切断了关系!那么后来他操作的所有事情:组建工源,对抗滨投,拉拢唐文谦,甚至最后的金融搏杀……全部是在没有任何官方背景支持的前提下,独力完成的?!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力,如同迎面撞来的重锤!小山!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他背后那让人惊骇的算无遗策、那宛如系统加持的资源……真的是他单枪匹马,靠着他那个破算盘珠……一子一子……算出来的?!
寒意,顺着脊椎疯狂蔓延。陈飞感觉自己指尖都在发麻。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巨大的不安,飞快地翻检箱子里其他物品。那几张发黄的信纸,是林小山早年写给他妹妹的,满是对家乡的思念和对未来的憧憬。那本薄薄的笔记本……翻开,里面是密密麻麻、鬼画符般的数字、人名缩写、日期和一些简短到近乎密码的词语……根本无法立刻解读。
没有密码本。
没有现金证据。
没有可以解释他后来“神迹”的“钥匙”。
最关键的那个虎钳……陈飞拿了起来。沉甸甸的,满身伤痕。他仔细检查,试着扭动把手——极其生涩。他用指尖沾了特制显影粉,仔细涂抹在钳子全身和咬合处每一个缝隙——毫无隐藏刻痕或文字。
就是一把最普通、用了很多年、濒临报废的老虎钳。
箱子被翻了个底朝天。除了那份冰冷的、足以颠覆之前所有推断的“终止函”,剩下的,就是一个苦命挣扎、刚刚摆脱赤贫状态的底层民工,所能留下的,最平凡、最不值一提的遗物。
冰冷。彻底的冰冷。如同瑞士公墓的寒风重新席卷而至,比那幽蓝的光更让人心头发毛。
陈飞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把冰冷粗糙的虎钳和那张薄薄的终止函,只觉得一股巨大的虚妄感从脚底升起。这就是林小山埋在故土、自认为最重要的东西?用来证明他清白?还是……证明他的彻底孤独?
小山……你在湖底沉睡着。你到底……算到了第几步?还是……连自己的孤坟……都是这盘死棋上的……一步?
他僵立着。银行里微弱的光线透过气窗照在他身上,将他和他手中那把伤痕累累的老虎钳,一同投射在冰冷的保险库墙壁上,拉出两道扭曲、如同困兽般挣扎的暗影。无声的寒气,彻骨弥漫。
同一时间,苏家。
苏晓雯坐在窗边,眼神空洞地望着楼下工源大厦的方向。那里隐约还能听到一丝遥远的欢呼尾音。昨天封顶的炮声,如同遥远时代的闷雷,砸在心上。家里的空气从未如此凝滞过。桌子上放着一张卡——很普通的银行卡。还有一份……冰冷的律师函复印件,大意是林小山并未留下任何能证明“夫妻共同债务”关系的有效证据(包括她签字的担保合同都已“因意外无法寻获”),从法律角度,她无需承担其债务。但那卡……是王猛托人送来的,里面是林小山生前留下的一笔钱,数目不大,是留给丫丫上学的。
母亲坐在对面沙发里,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绞着一块褪色的旧手帕。屋子里死一般的静。
“晓雯……”母亲的声音干涩得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的,“……猛子那边……总算熬出头了。工源……成了。”
苏晓雯木然地点点头。成了。用林小山的命换来的。那个傻子,以为留下这点钱,留一份“干净”的遗嘱,就能把所有的污浊都带走?让她和丫丫清清白白地活?
“那卡……收着吧。”母亲的声音更低了,带着某种如释重负的异样,“那是丫丫该得的……干净钱。小山他……也算对得住……你们娘俩。”她顿了顿,浑浊的眼睛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咱们娘俩……得往前看。”
苏晓雯猛地转过头,看着母亲。母亲的眼窝深陷,浑浊的目光里除了疲惫,似乎还藏着一丝她看不懂的东西,像是害怕,又像是……某种隐秘的解脱?
“妈……”苏晓雯的声音像是含了沙子,“……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母亲的嘴唇哆嗦了一下,眼神慌乱地避开她锐利的注视:“我……我能知道什么?我就是……怕你再陷进去……”她下意识地抓紧了那块旧手帕,指节发白。
旧手帕……似乎……和以前不一样了?
苏晓雯死死盯着母亲那只死死攥着的手,心头的疑云骤然升腾!那手帕下面……藏了什么?父亲出事时……母亲是不是就总这样攥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