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安德森上一秒还在和雌父在后山练习金属翅翼,下一秒一个趔趄撞到树干上,他只来得及听到雌父一声叹息,心揪一下便晕过去了。
醒来后便发现雌父不见了,这座山也变得雾蒙蒙的。
而且更糟糕的是,他似乎返祖化了。
变成了一只小黑蚂蚁,跟在一群返祖蚂蚁里面,这些蚂蚁似乎在搬家,他想偷偷跑走,还被咬着腿拖了回来,好容易连滚带爬地跑走了,下一刻又迷路了。
这里有很多返祖的原始虫,这在虫族是不多见的,相反,很多兽类的体型却格外庞大。
这或许不是虫族。
刚从一只棕纹鸡鸡喙下逃生的安德森迷迷糊糊地想。
好在远处有房屋,或许里面住着脱离了原始态的同族虫,安德森打算爬过去找他们求救。
有一只穿着白袍的小虫崽被推了出来,他拿着一只蒲团,黑色的眼睛愣愣地看着身后的虫,推着他的虫或许是他的雌父,语气凶戾:“顽劣不堪!打上一个时辰,便回来喝丹汤。”
像是个不受喜爱的雌虫崽。
安德森爬了过去,费劲地爬上蒲团,顺着虫崽的腿爬到他手上,看着低下头来的小雄虫,他忍不住愣了愣。
那双眼睛黝黑,像是不见底的漩涡,即便看见一只蚂蚁爬到手上,也不含任何情绪,仿佛不在乎眼前发生的一切。
“请帮助我……”安德森努力了一会,发现自己并没有发出声音。
但小虫崽的手轻轻颤了颤。
他歪了歪头,静静看着手里这只急得打转的黑蚂蚁。
神奇的是,这只虫崽似乎感应到了他在说什么:“真是怪,我当会说话的灵物只有鹰隼和野狐,你是我见到的第一只有灵性的蚂蚁。”
虫崽话里的意思通过意识传送过来,安德森焦急之下,并没有回应他的疑惑,而是径直问道:“这里是哪里?”
虫崽眨了眨眼:“乾坤殿旁的养丹房,静心宫。”
安德森只听说过皇室的住宅是以宫做后缀,但是他所在的山离主星中心的皇室至少有几百里远。
他更加确认了这个奇怪的地方不是主星,甚至不是虫族。
“你有看到一个黑发银眸的虫吗?”
这句话似乎让虫崽感到费解:“嗯,这里只有黑发黑眸,并没有黑发银眸的……呃,人。”
安德森晃了晃脑袋,不太懂人是什么,他只当是虫的意思,听这只小虫崽这么说,那雌父应当不在这座宫殿,他触角摇摇就要下去,结果却被提起屁股整一只捉起来。
小蚂蚁手脚乱挥,强烈抗议。
这只虫崽眼中闪过一丝兴趣,将他装在了一个随身布袋里面,手指轻轻在触角上点了点,嘴里念着些什么。
安德森的头瞬间痛起来,仿佛有气体在他的躯干和细足间游走,却又找不着出路似的横冲直撞,他仰倒在布袋里,痛得胡乱挣扎着。
这只虫崽似乎没意识到问题,还轻笑了一声:“小虫子,你倒是通人性。”
过了一会,看这只黑蚂蚁失去力气,躺倒着僵硬地晃了晃腿,这只虫崽才歪着头,有些疑惑道:“方才念的不是通灵咒吗?”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默念了一遍,又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啊,是洗髓咒。”
无论这个虫崽是做什么的,有一件事很显而易见。
他是个学渣。
安德森感觉他的脑袋要裂成两半,六条腿仰天一蹬,晕死过去。
‖
安德森还以为自己醒不过来了。
他睁眼的时候,往白缎外钻了好一会,才发现自己被放在了领口上。
这只虫崽身边也一样坐着一些虫崽,他们端坐在一个四方木桌前,都穿着白袍,眼神麻木呆板得仿佛器械,昨日那个穿着长袍的雌虫则拿着一卷书边走边说话,但基本都是这只雌虫嘴里在念念有词。
仿佛是邪教仪式。
他们的语言一字一顿,落脚也很奇怪,安德森听了半天,觉得这只老虫的声音实在沙哑难听,几个词翻来覆去,他恨不能堵住自己的耳朵。
他扭头又见到小虫崽,虫崽睁着黑眼睛,同其他呆板的虫不同,看着他醒来,嘴角噙了些笑意:“醒了?”
为了报复,安德森爬到虫崽脖颈上,重重咬了一口。
虫崽差点条件反射地一巴掌拍过来,克制住后,又小心翼翼地将他捧起来,放在书后面。
谁曾想,这一幕似乎被讲书的雌虫看见了,他疾步走了过来,好在安德森眼疾手快,迅速躲到桌腿上。
虫崽说出口的话他也没有听懂,安德森想起雌父教授的知识,后知后觉地想到,这里只有这只虫崽可以用精神力与他交流,而这一般是雄虫的能力。
面前的雄虫崽看起来还没有明显的性别特征,显然是在生长期前,那这只虫的等级必然不低。
可下一秒,雄虫似乎说了什么,被雌虫一巴掌扇得侧过头去。
黑发虫崽被扯着头发拽向讲台,雌虫拿着戒尺将他的手心打得发红,虫崽的嘴角还在流血,却被迫张大了嘴喊些什么。
台下的其他虫崽鸦雀无声,或许是被这一幕吓到了,又或许是已经习惯。
等到虫崽回到座位,他嘴角还挂着血迹,脸上却没了多余的表情,变得和周遭的虫一样麻木。
“他怎么打你?”安德森焦急地问道。
“因为我笑了。”
安德森更费解了,他摇了摇触角:“这是不对的,这是一种暴力。”
在他们那里,雄虫崽都恨不能保护起来,一点小伤都会送到治疗舱中。
虫崽淡淡垂眸:“是我做错了,这是惩罚。”
“七情六欲乃世间污浊之物,若想要灵魂纯净,便不能沾染。”
简直谬论。
安德森忙爬到虫崽的指尖,细腿踩了踩他的手,想引起他的注意:“联系审判庭或者治安所,会有虫来帮你的。”
虫崽看了看这只担忧的小虫子,眼睫轻颤:“不需要的,老师会教导我们。”大概是怕小蚂蚁理解不了,他又道,“我们需要时刻听从老师的指示,保持自身的洁净,以备为陛下炼制长生不老丹药,续王朝福泽。”
炼丹?
安德森茫然地想,这不会是将雄虫炼成药的意思吧。
这里的虫脑袋上长的是屁股吗?
他记得打转,这只虫却已经不以为意,安抚地轻轻摸了摸他的头:“我们是被选中的,因为恰好在那个时候出生,生来便是要侍奉陛下的。”
胡扯,安德森想,用雄虫来侍奉,即便虫皇是雌虫都不敢这么想呢。
安德森想尽快离开去找雌父,但是这只雄虫看起来被洗脑得傻傻的,说不定到时候即便别的虫不催,他也能自己钻进炉子里。
小虫崽低下头,朝他微微一笑,凤眼微勾,看得安德森愣了愣:“是在担心我吗,小虫子?”
小蚂蚁跺了跺脚,不理这只漂亮的笨蛋雄虫了。
对不起,雌父,安德森想,雌父身强力壮,变成蚂蚁也能一只揍十只,现在这里有只手无缚鸡之力的虫看上去更需要他保护。
等他让这只雄虫长出脑子,他立马就去找虫!
他就这样在这只虫崽身边待了将近一个月。
这只虫崽似乎没有名字,他们之间的相互称呼也是你,据他的说法,是因为那只邪教雌虫说冠以世间名姓会沾染世间因果。
他们在晚上的交流最多,在晚上,虫崽们在各自的房间内打坐,雌虫一般来视察三次,三次一过,小虫崽就在桌子底下点上一根蜡烛,将他捧在手心和他说悄悄话。
小蚂蚁刚听完这只雌虫的暴言,在小虫崽手心叉着腰摇了摇前肢:“都是放屁,你信了就完蛋了!”
雄虫依然是可信可不信的态度,在他那里,信与不信似乎没什么分别。
他只是低头看着这只神气的小蚂蚁,笑弯了眼睛。
这只小虫崽笑起来分外讨喜,偏偏那只坏虫要他时刻板着脸,安德森夜里偷偷爬去雌虫房间,将他邻近桌角的小物品使劲地推下去,第二天看他找一颗道珠找得满头大汗。
他去找小虫崽邀功,却被他点了点脑袋:“不要冒险,万一被发现了,我会很伤心的,小虫子。”
安德森有些委屈,抱住自己的触角,但因为不想雄虫担忧他,自此之后便没再去过了,
“小蚂蚁,要是你实在想去玩,就去墙外边看一看吧。”蜡烛燃尽的时候,他便趴在桌子上,借着月光看着安德森。
月光落在那双漆黑的眼中,折射出一道银白的光,像是落在了夜晚的水面,清冷又孤寂,雄虫大概不放心,又小心补了一句:“记得注意安全……记得回来。”
他看着眼前这只小虫子,眼波微晃,屏息凝神地等待他的回应。
这只雄虫看上去知道自己活在一个井里,看到的这四方天空便是他能接触的一切。
他秉性淡泊,即便言辞举重若轻,偶尔还是会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些许落寞。
安德森摇了摇触角,捧住了他的脸,像是要让他放心。
于是他们之间便形成了默认的惯例,小蚂蚁白天溜出院子去近处探索一番,晚上回来再蜡烛下悄悄向雄虫汇报外面的风景究竟是什么样的。
雄虫大概是所有虫崽里雌虫最讨厌的一个,时不时的,他脸上就会带一些青肿回来。
安德森也没有办法,他只知道蚂蚁的唾液有消炎作用,会爬到小虫崽脸上轻轻舔舐伤口。
在这时,小虫崽便扬起一个浅淡的笑,不敢有更多动作,怕伤到这只脆弱的小虫子。
随着相处时间渐长,这只小虫崽似乎也开始依赖他,开始害怕他的离开。
这些虫崽之间可以相互对话,但是他们都不知道对彼此说什么,他们都是一出生便被送到这里,随后便开始接受道长的规训,能自由说话的时间都少得可怜。
在大部分时间里,他们不互相干涉,窝在彼此的房间里。
这只雄虫到现在对话最多的,竟然是这只小蚂蚁。
为了不让他觉得烦闷,雄虫崽还用叶片折了一只一模一样的小蚂蚁送给他。
“你是公的还是母的?”小虫崽将叶片蚂蚁小心塞到小蚂蚁旁边。
安德森边收起叶片蚂蚁,边倔强道:“我雌父说雌虫顶天立地,我才不需要这些玩具。”
他把叶片蚂蚁往叶子窝里推了推,确保不会掉下去散架后才道:“公母是形容兽类的,我是雌虫。”
“那就是母的了。”靳烛幽弯了弯唇角,“小虫崽,给你叠了个小夫君。”
安德森用精神力交流,多少能懂他的意思,伸出两条前腿抗议道:“我的雄主才不是这样的,就算要找,也要找你这样的!”
至少不是个原始态,这会让身边的小虫崽都笑掉大牙。
黑发虫崽轻轻推了推他的脑袋,看小蚂蚁再次摔得四脚朝天,生气地触角乱晃时才道:“你还真敢想。”
“我倒是不反对,但是我可活不过十五岁。”虫崽支着下巴,看向窗外,“大概过了束发之年,我们就都要服下药剂,将洁净之体抛入火炉,为陛下炼制丹药。”
安德森看着眼前的雄虫,在一个月的相处里,他已经全然忘却了雌父口中的雌雄有别,和这只雄虫成为了朋友。
这短短的一句话,雄虫说得轻描淡写,他听得头晕目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