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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一直在门外静候的谢知遥,起初并未留意屋内的谈话。
偶尔飘入耳中的只言片语,他也未放在心上。可听得多了,便不由得屏息凝神,越听越是沉默。
待到谈话声落,他深深望了紧闭的门扉一眼,默然转身离去。
陈素素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掠过一丝不解。
谢知遥不自觉地攥紧双拳,胸中涌起一阵自嘲与懊恼。
他在这里忐忑不安,唯恐她因自己与太子的擅作主张而心生不快。她却已在屋内步步筹谋,为关中之战殚精竭虑。
她的格局——令他望尘莫及。
他还担心她会因此疏远自己,她却已在思量如何筹措粮草,如何护佑一国储君安危……
谢知遥踏着清冷月色往回走。夜风掀起他的衣袂,却拂不平他心头翻江倒海般的情绪。
他想起方才在书房,她言辞坚定地拒绝迁入谢府时,自己心中隐忍不露的失落。
此刻方知,自己对她的情意,终究是儿女私情的小爱;而她的心中,装的却是家国天下之大爱。
行至回廊转角,他驻足回望幽芷院的方向。
窗纸上灯火朦胧,映出一道模糊却坚毅的身影。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喉间泛起一丝苦涩——自己总想将她护于羽翼之下,却一次又一次忘记,她从来都不是需要依附他人的莬丝花,而是能执剑护己、亦能举手护民的巾帼。
正出神间,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是候在外面的知行跟了上来。
“公子,我们是这就回府,还是……?”知行见谢知遥面露倦色,轻声请示。
“回吧。”谢知遥敛起思绪,声音有些低沉,“稍后还需去松鹤堂见祖父。”
今日太子所言之事,他须得提前与祖父通气,还有皇上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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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国公府,书房内灯火通明。
“崇武拜见叔公。”李崇武对着上首的安国公恭敬行礼。
“坐吧。”安国公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
“关中之战,你有几分把握?”李晃注视着眼前这个英武的孙辈,心中既骄傲,又满含忧虑。
“回叔公,并无把握。”李崇武语气低沉,带着几分沮丧。
若有可能,他何尝不想一举击溃党项,打出大齐的威名,换来边境的长治久安。
可他深知,此战艰险,胜算微乎其微。
“既然明知不可为,为何还要主动请缨?”李晃凝视着他,缓缓问道。
“叔公,”李崇武抬起头,眼中闪过一抹决然,“此战即便是败,也非打不可不是吗?既然非打不可,我顺应本心站出来,便是缘由。我的本心告诉我,我必须要站出来。”
安国公闻言,眼中掠过一丝激赏:“崇武,你不愧是我李家儿郎。只是此次关中之行,怕是九死一生,你可还有什么未了之事要交代?”
李崇武眼中愧疚之色一闪而过:“叔公,崇武既已请战,便将生死置之度外。纵然马革裹尸,亦无怨无悔。只是……家中老母妻儿,实是放心不下,万望叔公日后能多加照拂,保他们平安度日……”
话音至此,已带哽咽。
他最割舍不下的,就是结发十六载的妻子。这些年来,她为自己生儿育女,侍奉高堂。
而他自己,一如早逝的父亲,终究还是走上了这条戎马之路。
父亲当年便是从军报国,未至不惑便战死沙场。
如今又轮到他,若真有万一。家中便只剩下老母、妻子和几个年幼的孩子,届时一门孤寡,心中不愧是绝不可能的。
然而,若要他为了小家安逸而放下心中抱负与家国责任,他却也做不到。在“大家”与“小家”之间,他终究还是选择了前者。
“你放心,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必会护他们周全。即便将来我不在了……”安国公语声一顿,神色骤然凝重,“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你需字字铭记,至死不能忘。”
李晃那双原本略显浑浊的老眼此刻亮得惊人,不见半分老态。
“此番太子随军出征,你纵是拼却性命,也务必要护他周全。你李崇武可死,带去的三万禁军也可死,唯独太子不能有失。我的话,你可记住了?”安国公目光如炬,紧紧盯着李崇武。
“叔公放心,您的交代崇武铭记于心,绝不敢忘。”李崇武重重颔首。
“莫要怪叔公心狠。崇武,太子乃国之储君,是大齐未来的希望。当今天子是何等情形,你我皆心知肚明。若太子此次折在关中,我大齐的气数,恐怕就真的尽了。
关中此战,败局几乎已定,可皇上仍一意孤行,非要太子出征,其心可诛……”李晃没有再说下去。
那苍老的躯体仿佛瞬间被抽去了力气,又变回了那个垂垂老矣的枯瘦老人,与方才判若两人。
“叔公的意思,崇武明白。”李崇武垂下眼睑,掩去眸底深处那一丝难以言说的失望。
他岂会不知当今天子昏聩专断?若英武贤明的太子此番遭遇不测,后继之君还不知会是何等光景。
因此,叔公今夜才会特意唤他前来,殷殷嘱托。
“叔公,崇武此去,定以血肉之躯护太子周全,纵死无憾。”李崇武再次抬头时,眼中已是一片澄澈坚定。
“嗯。”安国公缓缓点头,“你若能立下护驾之功,将来即便我不在了,你家人的安危也能多一分保障。崇武,望你能体谅叔公的苦心与无奈。”
若非陛下对他猜忌已深,严令他不得参与此次军事,他何尝不想亲自出征。
或者至少随军同行,也好过此刻只能将千斤重担压在孙辈肩上。
“叔公不必多言,您的苦心,崇武深知。您一生俯仰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大齐,是崇武毕生的楷模。即便陛下对您百般猜忌,时至今日,您仍一心为国筹谋。”李崇武说至这里,七尺男儿眼中已盈满热泪。
李晃心中亦是百感交集,闷堵得发慌。
他明知此去是死路,却要逼着堂兄这孙儿毅然前往,还要他誓死护卫太子。
想到堂兄为国捐躯,堂兄之子(崇武之父)亦战死沙场,如今眼看着崇武又要踏上那条不归路,他心中的沉重宛如山岳压顶,几乎令他窒息。
可他不能退缩,更不能流露出丝毫软弱,因为他是安国公,是先帝托付的重臣,无论当今天子如何待他,他都不能负了这江山社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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