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四十分,刘好仃推开办公室门时,空调还停在昨晚关掉的温度。他没开灯,径直走到电脑前按下电源键,屏幕亮起的瞬间,映出他手里那本翻开的笔记本——最后一页写着“轻一点,比强一点更重要”,字迹有点斜,像是在耳机声里匆匆记下的。
他把包挂上椅背,泡了杯茶,等系统加载完客户录音摘要,开始一条条翻看。王姐发来的第一份汇总表已经到了邮箱,标题是《昨日通话关键词整理》,附件里列了十二条记录,大多模糊:“还行”“再看看”“你们先做着”。他一条条往下划,在第七条停住:客户b提到“吊装次数能不能少一次?我们这回十七楼,工人说太累”。
他打开新文档,新建一个表格,第一列写上“使用场景”,第二列是“原话摘录”,第三列留空,标为“可能痛点”。鼠标滚轮继续下拉,老陈转发的一份招标文件截图跳出来,某地产项目技术要求里有一句:“单件玻璃重量建议控制在八十五公斤以内,便于高层安装。”
刘好仃点了根笔,在纸上画了个圈。
七点二十分,王姐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两笼包子。“你真早啊,我还以为得叫你。”她把一笼放在他桌上,“老周说今天产线排得满,问调研的事要不要缓两天。”
“不缓。”他咬了口包子,把刚整理的表格调到主屏,“你看这几条,表面上说的都是施工麻烦,但问题都落在‘重’上。不是产品不行,是用起来费劲。”
王姐凑近看了会儿,“你是说,客户其实想要更轻的玻璃?”
“不是想要,是需要,但他们自己都没意识到这是个问题。”他指着屏幕,“就像以前没人觉得窗户要隔音,直到住在高架边的人开始投诉。现在高层越建越多,工人年龄越来越大,谁愿意天天扛着百来斤往上爬?”
王姐点点头,又皱眉:“可玻璃轻了,强度会不会不够?老周肯定第一个反对。”
“我没说减料。”他笑了笑,“我说的是‘轻量化路径’,怎么让东西性能不降,重量能减。这不叫妥协,叫升级。”
八点整,老陈和老周也到了。四人围在操作台前,刘好仃把三份典型记录投到小屏幕上。
“客户A说安装费力,客户b想减少吊装次数,客户c直接讲‘工人不愿爬太高’。”他顿了顿,“三条线,指向同一个点——不是我们做得不好,是他们用得不舒服。咱们一直在拼良品率、拼交期,可市场变了,痛点也变了。”
老周抱着手臂,“这些话平时多了去了,哪句算真,哪句是随口一说?要是每句抱怨都当方向,咱们厂得改行造起重机。”
“所以我才要分类。”刘好仃打开那个刚建的标签库,“我把所有反馈分成三类:情绪表达、使用障碍、潜在需求。刚才那三条,都属于‘使用障碍’,而且集中在高层施工环节。这不是偶然。”
老陈从包里抽出一张纸,“我查了近三年带‘高层’字样的项目招标书,有十二个明确写了对单件重量的限制,最早是去年三季度开始出现的,今年已经占到六成。”
办公室安静了几秒。
“也就是说,”王姐缓缓开口,“不是客户不想买,是他们在挑能省力的产品?”
“对。”刘好仃拿起记号笔,走到白板前,在原有任务卡下方划出一块空白区,写下六个大字:“轻量化路径探索”。
他转头问老周:“如果我们要往这个方向走,产线现有的数据采集能不能支持?比如不同厚度、结构下的重量与承压关系?”
老周摸了摸下巴,“数据是有的,但之前都是按标准型号归档,没单独拎出来做过对比分析。”
“那就现在开始。”他拿起手机拍下白板,“从今天起,技术组每天抽半小时,把过去半年试产过的非标件,按‘重量-强度-安装方式’三项重新梳理一遍。不用出报告,只建基础档案。”
老周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刘好仃先开了口:“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流程刚稳,又要加事,怕乱。可咱们现在不是在跑平路,是在爬坡。坡顶看不见,就得靠风向找路。这些对话就是风。”
王姐笑了一声,“那你现在是气象员?”
“我是听风的人。”他把笔帽咔哒一声扣上,“咱们干工厂的,总以为突破在实验室里,其实有时候,答案在电话那头一句‘太重了搬不动’里。”
老陈忽然抬头,“我还注意到一件事。最近三个取消订单的项目,全是二十层以上的写字楼改造。”
刘好仃眼神一动,“把这三个项目的原定配置调出来,看是不是都用了我们最厚的防爆款。”
“已经在查了。”老陈点头,“初步看,是。”
“这就对了。”他转身在白板上画了个箭头,从“销售放缓”指向“施工负担”,再引向“轻量化需求”,“不是市场不需要好玻璃,是好玻璃还不够‘好用’。”
王姐打开电子表单,新建了一个分类字段:“使用场景痛点”。她输入第一条:“高层安装,人工负荷大,存在安全顾虑及效率瓶颈。”
老周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我可以配合整理数据,但有个条件——不能影响正常排产,也不能临时改工艺参数。”
“当然。”刘好仃点头,“我们现在只是探路,不是换道。所有动作,都不许碰产线节奏。”
“还有,”老周盯着他,“别指望我马上拿出轻量化方案。材料、结构、测试,哪一步都得时间。”
“我不急。”刘好仃坐回椅子,“今天的目标不是出方案,是确认方向有没有价值。我们过去一直在往前冲,现在得学会停下来,听听后面有没有人喊‘等等’。”
王姐笑着摇头,“你这话要是被老板听见,非说你煽动怠工不可。”
“我不是让他们慢,是让他们聪明地快。”他端起茶杯吹了口气,“车跑得再快,方向盘歪了,也是绕圈子。现在我们要做的,是校正方向。”
九点半,会议结束。王姐去更新台账,老陈回工位扒资料,老周临走前看了眼白板,低声说了句:“你要真打算搞这个,得找个懂施工的人聊聊。光听客户说,不够。”
“已经在想了。”刘好仃应道,“下午就联系几个合作过的安装队,约个非正式座谈,不谈买卖,就聊干活。”
老周点点头,走了。
办公室只剩他一人。他打开新建立的文件夹,命名为“轻量化研究筹备”,里面目前只有三样东西:客户原话摘录、招标技术要求摘要、产线非标件清单模板。
他点击发送,抄送给三人,主题写得很简单:“启动信息采集,请每日下班前补充。”
然后他站起来,走到白板前,用红笔在“轻量化路径探索”下面画了一条横线,接着写下新的待办事项:“组织一次面向施工方的非正式访谈”。
笔尖悬在半空,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优先联系有超高层项目经验的队伍”。
窗外,车间的机器声依旧,传送带平稳运转。他的手指无意识敲了敲白板边缘,目光停在那行新任务上。
电脑右下角弹出提示:王姐上传了最新通话记录。
他走回去,双击打开音频摘要,耳机里传来一个年轻工长的声音:“上次你们那块玻璃,两个小伙子抬上去差点闪腰……要是再重十斤,我们真不敢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