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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恶考校】——

旭升又对我说起一段奇闻。县吏李懋华曾因公事远赴张家口,行至居庸关外时,夜幕如墨,山道蜿蜒,车马迷失方向。四周荒寂,唯有一座古朴的神祠隐现于山畔,他便牵着疲惫的马匹,暂入祠中歇息。神祠内蛛网垂檐,烛火早熄,唯月光透过斑驳的窗棂,在神案上投下细碎的银斑。

约莫三更时分,远处忽然传来清脆的銮铃之声,划破夜的寂静。李懋华好奇地从神祠门缝窥探,只见灯火如流萤汇聚,车马仪仗浩浩荡荡。那些车驾装饰华美,车辕上镶嵌的夜明珠在夜色中熠熠生辉,侍从们举着的旌旗随风猎猎作响。他心中大惊,料定是神灵出行,慌忙躲进廊下阴影处,大气都不敢出。

几位身着华服的贵官缓步踏入祠内,左侧那位头戴冕旒、神态威严的,李懋华暗自揣测应是城隍。而中间四五位神态各异的神灵,或身披锦绣,或手持圭笏,面容庄重,却不知是何方神圣。几个身形飘忽的属吏抱着厚厚的簿册,恭敬地陈列在神案之上,簿册展开时,竟隐隐泛着微光。

屏息凝神间,李懋华偷听到了惊人的对话。原来众神在此处,竟是在勘验一郡百姓的善恶功过。一位神捋着长须说道:“某妇侍奉双亲,每日晨昏定省,礼数周全,然而神色冷漠,不过是徒有其表,情分并未真正融入;另有一妇,平日里能讨公婆欢心,可转身在丈夫面前,却常常埋怨不停。”话音刚落,另一位神微微叹息:“如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我等神道亦当与人为善。阴律有载,孝妇可延寿一纪,这两位妇人虽有不足,却也有些孝心,寿数各增六年,便算勉励吧。”众神皆点头称善。

此时,殿内气氛突然凝重起来,一位神神色严肃地开口:“某妇极为孝顺,每日为公婆端茶送水,嘘寒问暖,侍奉汤药从不假手他人,可私下里却行为不检,极为淫乱,这等情况,该如何处置?”此言一出,众神议论纷纷。一位神率先说道:“依阳间律法,犯淫罪不过杖责,而不孝之罪却是当诛,足见不孝之罪远重于淫罪。能行大孝之人,福报自然深厚,不可因轻罪而削减其福分,依我看,应只论其孝,不问其淫。”

另一位神却摇头反驳,怒声说道:“辛勤侍奉不过是小孝,而行为不检点,伤风败俗,辱没家族名声,这才是大不孝!小孝又怎能赎此大罪?依我之见,应抛开她的孝道,重重追究其淫罪!”第三位神则语气和缓地说道:“孝乃大德,是世间最珍贵的品德,绝非其他恶行所能掩盖;而淫乃大罚,其罪深重,也不是些许善行就能赎免的。依我看,应让她罪福各受其报,得孝之福,也受淫之罚。”

这时,侧坐的神恭敬起身,行礼请示:“既然如此,可否让她罪福相抵?”主神神色一凛,连连摇头:“因淫行便削减她行孝所得的福报,岂不是让人怀疑行孝并无益处?因孝道就赦免她的淫罪,岂不是让人觉得淫乱无伤大雅?罪福相抵,断不可行!”

众神争论不休之际,又一位神隔着座位高声说道:“正因为她行孝,即便淫乱也不加罪,这样一来,世人岂不更明白孝道的至高无上,从而争相效仿?又因为她淫乱,即便行孝也不赐福,世人岂不更知淫行的危害,从而引以为戒?如此罪福相抵,有何不可?”主神听后,陷入了深深的沉思,良久才缓缓开口:“此事关乎天道伦常,影响重大,还是上奏天曹,听候裁决吧。”

言罢,众神纷纷起身,各自登上车驾,转眼间,灯火车马便消失在夜色之中,唯有山风穿堂而过,卷起几片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李懋华从藏身之处走出,神祠内又恢复了先前的寂静与黑暗。作为熟悉律法案牍的老吏,他将众神的对话牢牢铭记于心,此后无数个日夜,他反复思索,却始终难以决断。究竟天曹会如何定夺,这桩奇事又会有怎样的结局,至今仍是个未解之谜。

【狐宅雅约】——

西城将军教场有处宅院,周兰坡学士曾居住于此。夜里有时能听见楼上有吟诗声,大家知道是狐仙,也不惊讶。等兰坡搬家后,狐仙也迁居别处。后来田白岩租住了几个月,狐仙竟又回来了。

田白岩用酒肉祭祀,并在桌上陈设祝词说:“听说这简陋的屋子,曾停留过仙驾,又听说您飘然远走,好似佛门弟子不恋尘缘;我为官卑微,漂泊十年,勉强借贷才买下这处住宅。几夜以来,隐约听到谈笑之声,似乎仙驾又返回了。是我德行浅薄,所以被您侵扰?还是前世有因缘,来此相聚?既然承蒙光顾,怎敢拒绝嘉宾?只希望各自守住界限,让幽冥与人间路径不同,或许都能安宁;就像不同的苔藓共生于一座山丘,彼此无害,我诚恳说出心意,希望您明察。”

次日,楼前飘下一张帖子写道:“我虽为异类,却颇爱诗书,实在不想与俗客为伍。这宅子几十年来,都是文人居住,符合我的喜好,所以带家族安居于此。自兰坡先生决然离我而去,后来的居住者,眼看尽是市侩之容,耳听尽是宴乐之音,鼻闻尽是酒肉之气,迫于无奈才逃到山林。如今听说先生是雅士之后,文章必有渊源,所以慕名而来,并非有意打扰。从今往后,或许会像水獭祭鱼般整理书籍,偶尔翻动书页;借笔涂鸦时,暂用砚台磨墨。除此之外,如有一毫侵犯,任凭先生向神明控诉。希望您放宽心怀,不要猜疑。”末尾署名“康默顿首顿首”。从此再无动静。

田白岩曾把这帖子给客人看,字迹斜行淡墨,像是匆匆写成。有人说:“白岩身为小官,以滑稽态度处世,故意编这个故事来寄托诙谐嘲讽,十有八九是寓言。”这或许有道理。但此事与李庆子遇狐叟的事主旨相似,不应俗人与雅狐的故事,在同一时期接连出现。又都出自山东,或许是李庆子的事附会于田白岩,或是田白岩的事推演于李庆子,都未可知。传闻说法不一,姑且留存其中针砭世风的意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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