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宅之中,贺晨芝久久未眠。
他看着身侧的谢皎皎均匀的呼吸声,慢慢坐起身来,下了床。
谢皎皎畏寒,因此虽然将近夏日,她还未换上夹被,贺晨芝这几日心里烦闷,常常热得睡不着觉。
但他不会多说什么,每次都是合眼静卧,等着她入睡之后,才会起身。
“大人,还是去偏殿歇着吗?”
云帆习以为常,凑近小声地问道。
“不,去惊雀阁吧。”
多日睡得不好,他觉得有些心慌,下意识地就想到那儿去。
“那小人去让林小娘准备着?”
“不必,她这几日操持辛苦,不要再劳动她。”
他只是想到那里去,至于见那里的人,他没这个想法。
府外,一片静谧。
贺晨芝迎着月光,沿着曲折的回廊前行。
他想起那年自己身中奇毒,双目失明,时常夜半惊醒。是林绪瑶牵着他的手,不分白昼地陪他在府中散心。
两个人最常走的,就是这条从轩逸堂到惊雀阁的路。
夏末的蝉鸣吵得人莫名心烦,她的手带着一丝凉意,从肌肤纹理里传达到体内,平复他燥热的内心。
他尚且年轻,前程大好,家族兴旺在他一人,他的恐惧不知道该向谁说。但是林绪瑶明白,她总是很安静地陪在他身侧,那种静,是能够传递给他力量的。
无尽的黑暗里,她就好像微弱的光。
云帆手中的灯笼忽然闪烁一下,就好像她在回应他。
贺晨芝觉得眼角有些胀痛。
他还记得有一次她突然被母亲叫走,他留在廊下等她,等了许久,她迟迟未能归来。
直至他听到一阵脚步声,于是便急切地唤她的名字,他能听得见她的声音在回应着自己,但是,他却不知她在哪里,向前走了几步,却怎么也拉不到她的手。
明明近在咫尺,明明他感受到她就在身侧,但却怎么也寻不到她。
那一次他发了好大的脾气。
林绪瑶却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走到他身侧牵住了他。
他一直以为,不管自己做什么,林绪瑶都还是会回到他身旁的。
可是,这一次,为什么没有。
她为什么就不能等一等,他本打算谢皎皎入府之后,就寻个由头恢复她的身份,明明,自己已经将替她脱罪的批文都写好了。
为什么,她就不肯再等一等。
嫁娶之时,他说过会终世庇护她的,她为什么不相信自己呢?
“大人?”
见贺晨芝停住脚步,云帆不解,这几日大人总有这样的时候,失魂落魄的,不知道为什么。
“之前你说,那个唤作春雪的婢女犯了事被赶出去,可有查到她去了哪里?”
“这……”
云帆有些为难,
“那人牙子居无定所,属下已经在尽力打听了。”
贺晨芝回头看了他一眼。
“属下知罪,三日之内,必定给大人答复。”
贺晨芝轻轻嗯了一声。
“对了大人,林氏从前的另一个贴身侍女,唤作春月的那个,属下在她外祖家找到了她,现下已经将她带回来了。”
“在哪?”
“就在下房里,今晚才到的,小人明日就让她去向大人回话。”
云帆提起此事,有些将功折罪的意味在里面。
“别等明日了,你现在就去叫她过来,到惊雀阁正殿回话。”
云帆吸了一口气,这大晚上的,兴师动众的,明日娘子必定会知道,到时候问起此事,他可怎么回答呢?
“嗯?”
贺晨芝冷冷的声音让他回神,利落地应了个是,将灯笼交给身后小厮,一溜烟地跑出去了。
惊雀阁偏殿已熄了灯,贺晨芝便知道林绪婉已经歇下了。
他吩咐人将正殿的灯点亮。
陈设如旧,好像林绪瑶只是出了远门,不日便会回来。
小圆桌上放着她还没写完的信,她和汴京之中的几位豪门的主母都保持着很好的联系。
这些关系网,也曾经帮到过贺晨芝。
自从她走后,这一方面,贺晨芝觉得少了很多助力。
但是妻子的出身足够高,又弥补了这一点。
他胡思乱想,随手打开了她的妆台屉子,她素日爱干净的,所用之物,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当年为了查案,这里却被翻得乱七八糟。
他拿起她的首饰,将它们逐一摆正。
“大人,春月已经带到了。”
云帆气喘吁吁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贺晨芝命她进来。
春月入内,规矩地跪下,虽然身上的装束略显破败,但是礼仪周全,还是可以看出当年在伯爵府侍奉的影子。
“贺大人万安。”
她不再唤他主君,而是只唤贺大人。
贺晨芝看着她的脸,一时有些微微出神。
她是个圆圆脸,从前两颊圆鼓鼓的,每次见贺晨芝来了,都会笑得眯起眼,一副小姑娘的样子。
可是,如今两腮瘦削下去,露出尖尖的下巴,眼角耷拉下去,好像很久没笑过了一样。
“你叫,春月?”
春月应是。
“你走之后,见过林氏没有?”
春月对答很快,
“小人不曾,但是姑娘临出事前,给了小人一笔钱,让小人出去做个小买卖。”
“小人念着姑娘的恩典,在离开之后,曾经去林家报过消息,可是,林家却没有管姑娘。”
来的路上,云帆已经交代过她,说林绪瑶现下不在府中了,至于去向,不知所踪。
所以贺晨芝千里迢迢接她进京,大约就是问她这个。
“依你看,你家姑娘大约有可能会去了何处?”
关于林绪瑶的下落,贺晨芝其实心里已经有了结果。
但是,他多希望那是自己错误的理解。
万分之一的希望,他也不愿错过。
“小人觉得,姑娘不会离开汴京。姑娘曾经跟小人说过,她擅长制胭脂,若是有朝一日,遭逢休弃,她会在汴京开一家胭脂铺子。”
春月说起这个,竟然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
她答得不卑不亢,贺晨芝反倒高看一眼。只是,林绪瑶擅长制胭脂,他根本不知道,他也未曾想到,就算在他自以为对她恩宠有加的岁月里,她也曾想过这些事。
她对自己,是否从始至终,都根本没有过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