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滴答的雨点带走最后的雨丝。小院里，敞开的前厅还算干净，两个老道端坐其中，闭目养神。李奇将陈九斤和小满带到近前，躬身道：“凌虚师叔，苍梧师叔，人带来了。”显然李奇已和两位长老禀报过了。
陈九斤抱着小满，才在镇口的油滑荡然无存，脸上的谄媚也消失不见。既然摆明了车马要问话，再装孙子也没用，反而惹人看轻。他挺直了些微佝偻的腰杆，任由湿透的破道袍贴在身上，目光看向前厅。怀里的小满依旧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小脸埋在他颈窝，只露出一双眼睛，打量着周围。
凌虚被李奇的声音唤起，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陈九斤身上，上下打量了几眼，带着几分意外：“你小小年纪居然是相师一脉？”
旁边的苍梧闻言，也睁开了眼，目光扫过陈九斤，眉头皱了一下，眼神里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一丝嫌弃。显然，“相师”这两个字，在他这里不是什么好词。
陈九斤没有回答凌虚的问话，而是将目光转向一旁的李奇，说道：“仙长，不知能否先赏口吃食？从昨日到现在，滴水未进，实在腹中空空。”
听到陈九斤这番话，凌虚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挥手示意李奇去准备些干粮。而一旁的苍梧，则是不屑地冷哼一声，对陈九斤的举动极为不满。
没过多久，李奇便拿着一些干粮走了过来，递到陈九斤手中。陈九斤接过干粮，眼神却不由得一滞。这仙家干粮为什么看起来这么不入眼......
李奇见状，脸上露出几分尴尬，连忙解释道：“小兄弟莫要嫌弃，这些食物对于我等修道之人来说，不过是身外之物，充饥而已。而且，玄都观清修简朴，这些都是寻常之物，难免粗糙了些。”
陈九斤心中暗自腹诽，这哪里是粗糙了些，简直是难以下咽。不过，毒死总比饿死好，先垫垫肚子再说。
陈九斤将干粮掰下一大块递到小满手中，又往自己嘴里送了一点，边吃边说道：“回仙长的话，”陈九斤索性承认，挺胸说道:“祖上确实是干这行的，传到小子我这辈，算是彻底砸了招牌，学艺不精，也就懂点皮毛，勉强混口饭吃。这次路过小池镇，纯属倒霉，撞上了这档子邪事。”
他又把算命算出腹中浊气到去寻畸婴的缘由从头到尾说了一遍，着重强调自己如何观发现浊气，为何不逃反而返回小镇，又如何“侥幸”在那畸婴手下捡回一条命，最后还不忘加上一句：“全靠几位仙长及时赶到。”
这些描述也确是事实，除却小满眼睛的异样，其他并无遗漏。
凌虚真人听着陈九斤的叙述，不置可否，只是指尖在膝盖上轻轻点着，说道：“你年纪轻轻，有如此心魄胆识，道也不失为俊杰，只是相术一脉的时代已经过去而已。”
小满啃着那块干粮，小脑袋好奇地转动，打量着四周。冷不丁，她扭过头，正好对上凌虚看过来的目光。
几乎是同时，旁边的苍梧真人也看了过来。小满被看得不自在，下意识地往陈九斤怀里缩了缩，转过头去趴在了陈九斤的肩膀上。
陈九斤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他一直小心翼翼，生怕这两位老神仙看出异样。现在他们都盯着小满看，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他侧了一下身，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一部分视线。
两位老道是何等人物，见多识广。他们几乎同时察觉到，这女娃有些不同寻常。
小满虽然面色苍白，身形瘦弱，但在两个老者眼中却隐隐流淌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气韵。这股气韵清冽干净，与周遭的浊气、阴湿、乃至陈九斤身上那股混杂的市井气，都截然不同，如同污泥中浮游的明珠。
凌虚真人眼中精光一闪，神色温和了许多，他朝小满伸出手，脸上堆起慈祥的笑容，说道：“小姑娘，别怕，到爷爷这儿来，让爷爷看看你的根骨，好不好？”
话音未落，小满往陈九斤怀里缩了缩，眼睛瞪着凌虚真人伸出的手，充满抗拒。
陈九斤后退一步，心道：“完了！看这俩老道的眼神，分明是看出了小满的异样！可看这两位仙长惊异的目光，小满绝非凡俗！莫非不是坏事？跟着自己这个天煞孤星，朝不保夕，连顿饱饭都吃不上，若是有机会拜入玄都观，对小满而言，岂不是天大的机缘？远比跟着我强上百倍！”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想到这，他挤出一个笑容，蹲下身，放下小满，揉了揉她的头发，说到：“小满听话，让仙长爷爷看看，他们不会伤害你的。”说着，眼角抖了一下，似有些不舍，继续道：“你想不想在天上飞来飞去，然后就能保护我了？”
“爹……”小满抬起头，眼睛里带着一丝犹豫，一丝不情愿。她看了看陈九斤，又看了看凌虚真人，身子依旧紧绷着。
陈九斤继续道：“就看一眼，一下就好，嗯？我保证，要是他们弄疼你，我立刻带你走，好不好？”在他的软磨硬泡之下，小满终于迟疑地点了点头，手却还是紧紧抓着陈九斤的衣角，没有松开。
凌虚真人见状，眼中露出赞许之色，笑容更加温和，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带着灵力，轻轻触碰小满的额头。灵力甫一接触到小满的肌肤，凌虚真人的脸色骤然凝固，原本温和的神情瞬间被震惊所取代，眼睛睁大，失声惊呼：“这……这……这是……冰髓寒玉骨！！”声音之大，在场几人都被吓得一愣，小满连连后退，撞到了身后陈九斤身上，却没能摆脱凌虚的手。
旁边的苍梧真人闻言，原本还带着几分倨傲的神色也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惊骇和不可置信。他猛地站起身，急声道：“师兄，你……你说什么？！冰髓寒玉骨？！你确定？！”
凌虚真人顾不得回答他，手指依旧搭在小满额头，灵力涓涓涌入。片刻后，他猛地收回手，脸上露出狂喜之色，声音颤抖道：“错不了！绝对错不了！真的是冰髓寒玉骨！至阴至纯，天生道体！闻所未闻啊！天佑我玄都观！天佑人族啊！此等体质，千年难遇，乃是修习我派无上道法的绝佳仙苗！若好生引导，将来不可限量！”
苍梧真人也围着小满转了两圈，恨不得立刻把她抱起来打量一番。
“小姑娘，你可愿拜入老道门下？”凌虚真人率先开口，语气急切道，“老道乃玄都观上清殿凌虚，愿收你为亲传弟子，倾囊相授！保你日后大道可期，长生可待！”
苍梧真人见状，立刻挤上前，怒道：“哼！凌虚师兄，你们上清殿擅长符箓、法宝、丹法，若收此女为徒，岂不误人？冰髓寒玉骨，更适合习我太清一脉！方能不负此等天资！”
两位长老为了抢徒弟，当场吵了起来，全然忘了旁边还有数位弟子。
陈九斤一时之间有些懵。冰髓寒玉骨？千年难遇的绝佳仙苗？小满竟然有如此天资？他又是惊喜又是茫然，一时说不出话来。
两位长老争得面红耳赤之际，一直沉默不语的小满，挣脱陈九斤的怀抱，小小的身子站直，走到两位长老面前，仰起头，一字一句的说道：“不，我要和爹在一起。”
声音不大，瞬间让激动的两位长老安静了下来。
凌虚真人和苍梧真人面面相觑，脸上的狂喜之色瞬间僵住，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尴尬。
两位长老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陈九斤身上，眼神复杂难言。
陈九斤被两位大佬的目光看得头皮发麻，心中惊喜被忧虑所取代。小满的天赋越好，他就越觉得自己是个累赘。
苍梧真人率先开了口，语气冷硬，毫不客气的说道：“陈九斤，根骨平庸，七魄不全，且身染相术因果，浊气缠身而不自知，非是修道之材。留在我玄都观，恐引祸端。”
原本担忧的陈九斤，听到他早就料到的结果，内心确实没有波澜，但从修真者口中说出，却让他有些自卑。
凌虚真人接话道：“苍梧师弟所言极是。你与仙道无缘，强求不得。但小姑娘体质特殊，关乎重大，断不能留在你身边耽误了。此事……非我二人可以独断，需禀明掌教，再做定夺。不如……先将你们二人带回观中，等掌教定夺之后，再做安排，如何？”
苍梧真人思虑片刻，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凌虚真人的提议。这等资质，他二人确实无法定夺。如此仙苗，绝不能轻易放过，但这个相师，确实是个麻烦。
陈九斤看着紧紧抓住自己衣角的小满，又看了看两位长老，心中苦涩更甚。
命运，已经不由自己掌控了。
他叹了一口气，抱起小满，对着两位长老拱了拱手，说道：“一切……听凭仙长安排。”
雨水洗刷过的天地，弥漫着泥土腥气，被初升的骄阳一晒，蒸腾起氤氲的薄雾，萦绕出彩色的光斑。
小满沉默不语，只是将脸埋在陈九斤颈窝，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是福是祸，尚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