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安越想越不安,她回到百乐门,客人有点歌的,宝蓝把点歌单递给静安。
看静安有些失魂落魄,宝蓝说:“别想那么多,有钱还不赚?”
静安想把自己心里的恐惧跟宝蓝说,但宝蓝已经上桌,没有时间听静安说。
三哥也走过来,催促静安唱歌。
三哥说:“你的事儿,宝蓝和二平都跟我说了,你别怕,哪也不用去,就在百乐门待着,你对象要是敢来,他就出不去这个屋子。”
静安摇摇头,没再说什么。
别人说帮你,只是“说说而已”,就算是帮,也只能帮一点,谁能帮你一辈子?
总靠别人帮,不是办法。万一哪天身边要是没有人帮忙,只有自己呢?难道路都不走了?等死吗?
静安恨自己懦弱,没有胆量,没有强大的力量抗衡九光。
唱完歌,静安心里越来越不踏实,跟三哥把唱歌的钱分了,就来到包厢的门外,把二平叫了出来。
静安说:“二平,我得走,我对象知道了,肯定来找我。”
二平说:“你不是说,面包车走了吗?你表哥表嫂给你容一天空儿吗?”
静安说:“我觉得表哥是缓兵之计,是先稳住我,我担心他们回到安城,就会把我的消息告诉九光,我得走——”
二平说:“不会有事的,你被他吓破胆了。”
静安说:“你别劝我,我有预感,我就是跟你说一声,等宝蓝文丽他们下桌,你跟他们说一声——”
二平说:“你都不跟她们告别一下?”
静安说:“来不及了,再说,她们也会劝我,不让我走——”
二平说:“你去哪儿啊?一个人带着孩子?再说房子不租了?房子里的东西白买了——”
静安说:“我不多说了,到了新地方,我给你打传呼。”
二平说:“你可千万记得给我打传呼,别把我们忘了——”
静安着急忙慌地背着包,背着吉他,从长胜出来,去幼儿园接回了冬儿。
还好,冬儿已经退烧。静安领着冬儿回到家,开始收拾东西。
冬儿感受到了静安的心情,也开始局促不安。她问:“妈妈,我们要去哪儿?”
静安说:“搬家。”
冬儿说:“妈妈,搬去跟爸爸住?”
静安收拾东西的手一下子停住了,她转身看着冬儿,说:“妈妈和爸爸离婚,你跟谁?”
冬儿撇嘴要哭。静安说:“你不用看着我说,你自己好好想,你跟谁?”
冬儿哭着说:“跟妈妈——”
静安心里清楚,冬儿想跟她在一起,但同时,她也想跟爸爸在一起。
早知和九光的婚姻到头来要散,当初为什么要生孩子呢?
生下孩子,就是把自己的一根肋骨拆下来了,做成了孩子的人形。
从此后,静安少了一根肋骨,腰就挺不直,一辈子被孩子牵着鼻子走。因为这个孩子,是她的一根肋骨,是她的一半的心。
来不及想太多,静安收拾好东西。
行李是拿不走了,新置办的锅碗瓢盆也拿不走。
静安把身份证,钱,书,本,笔,都放到背包里。还有她的换洗衣裤,还有冬儿的换洗衣服,一大包,也都放到包里。
静安背着一个双肩包,提着一个编织袋,背着一个吉他,手里牵着冬儿,仓惶地从出租屋走出来。
没有跟房东打招呼,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再给房东打电话吧。
静安牵着冬儿,径直往火车站走。
从出租屋到火车站不远,很快就到了火车站。
两家镇是个小镇子,只有一列火车,下午两点左右,从长春到白城,还有相反的一列火车,从白城到长春,也差不多是这个时间。
这是一列慢车,才会在两家镇这个小站停下。快车是不在两家镇停车的。
以往,火车站前,能有两三辆小红车,但是这一天,站前空空荡荡,没有小红车。
只有卖康乐果的摊子,伫立在雪地上。
冬儿看着康乐果,看了很久,没有移开目光。
静安给冬儿买了一袋康乐果。
冬儿又说渴了。
静安出来急,忘记带水,她到站前的商店给冬儿买了饼干,买了水,留着路上吃。
没有小红车,就只能坐下午两点的火车去安广镇,或者是去前郭。
安广和前郭,都是长白线上的城市。
静安不敢去大都市,她对大都市天生有一种恐惧,觉得城市太大,没有安全感。
静安也不会去农村,农村太小,她和冬儿去了太显眼,一下子就会被别人记住。
静安就想去普通的,跟安城差不多的小城市。
等到了新城市,先在旅店落脚,再找房子,再找工作,再找幼儿园安顿好冬儿——
静安的脑子乱糟糟的,心里慌慌的,她先要逃离两家镇,带着冬儿离开这里。
静安和冬儿进了候车室,买了去安广镇的车票。
坐在候车室冰凉的长椅上,她的内心忐忑不安,担忧九光追上来。
冬儿要去卫生间,静安就把放在椅子上的所有物品,都背在肩上,提在手里,怕一疏忽,东西丢了。
她也担心顾及东西,女儿丢了,那她就没有活路。
从卫生间出来,静安站在水泥砌成的水池上洗手,心脏越发跳得砰砰响。
她有种预感,好像危险越来越向她迫近。
领着冬儿坐在候车室,不时地看着售票窗口墙上的挂钟,就希望时间快一点,快一点到开车的时间,
外面的小红车一个都没有,这些车今天都有活儿,都去跑线儿了?
静安只能坐在候车室里,焦灼地等待着火车的到来。
后来,她担心九光找上来,就背包罗伞,牵着冬儿,到铁轨旁边去等车。
检票员走过来,说:“出来这么早干啥?这列慢车晚点了,回票房子等吧,孩子一会儿冻感冒。”
静安又领着冬儿回到候车室。
冬儿早晨还在发烧,再冻病了,就更不好治。
只要冬儿有个风吹草动,静安就会自责,是不是不应该把冬儿带出来?
是不是把冬儿留在家里,冬儿过得会更好?我是不是做错了?我是不是不应该出来?
这种自责让静安心神不宁,让静安看不到前路的灯光。
就好像在一片迷雾里走,没有方向感。
火车发车的时间都已经到了,可火车还没来。静安到售票口去问,说晚点半小时。
静安只好带着冬儿,继续坐在冷椅子上等待。
对陌生的城市,她总是怀有不安,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样的命运。
忽然,静安听到冬儿说:“爸爸——”
静安没当回事,以为冬儿又是自言自语。
可随后,她却听到一个让她害怕的声音,说:“爸爸来接你回家。”
静安听到这个声音,浑身都冻得起冰碴,她抬头看到九光的一张脸,知道跑不掉了。
九光的脸上看不到愤怒,也看不到喜悦,他伸手把冬儿抱起来,对身后的人说:“找到了,冬儿在这儿。”
静安看到候车室的门口,走进来婆婆,表哥表嫂,候车室的台阶下面,还有表哥的面包车……
这两个混蛋骗了她!
命运就是这样,再一次把静安像一条鱼一样,抛到了岸上。
潮水退去,静安在岸上挣扎,扑腾,毫无办法。
火车为什么晚点呢?
慢车晚点是经常的事情,静安不懂,经历的多了,就懂了。她还以为老天就是帮九光,帮九光找到她。
九光抱着冬儿,跟冬儿亲热了一会儿,冷冷地看了静安一眼,说:“别坐着了,走吧。”
九光的眼神像外面的大雪一样凉,静安不用看,也知道回去之后,等待她的是什么。
尤其这次,表嫂还说了,说“静安伙同相好的,把九光送进了拘留所”,九光要是这么认为,静安回去之后,只有死路一条。
静安缓缓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伸手去拿自己的背包。九光却把静安的包拿走,递给身后表嫂。
九光看了静安一眼,说:“你别拿着了,怪累的,出来这么长的时间,累坏了吧?”
九光语气里的嘲讽,让静安心哆嗦,怎么办呢?
她不能跟九光回去,回去之后,她会遭遇什么?她再想出来,就更难了。
静安忽然瞥见旁边的厕所,说:“我要去厕所。”
九光皱了一下眉头。静安故意大声地说:“我要去厕所——”
惊动了旁边的检票员,走了过来,说:“咋回事?”
静安想说:“我不认识这个男人,我不能跟这个男人走——”
但肯定没有。
只要九光说,她是老婆——神仙都得让路。谁敢拦阻啊?谁拦阻,谁就是静安外面的“相好”——
女人,当你是一个男人的老婆的时候,你就不是自己的,你就是别人的老婆,挨打受罪都没人管。
婆婆担心出现别的变故,就说:“走吧,我跟你去。”
静安伸手跟表嫂要包,说:“包给我。”
表嫂犹豫了,不给静安包吧,将来九光和静安两口子和好了,静安会恨她。给她包吧,又怕静安跑了。
静安说:“包里有纸,还有卫生巾,我去换——”
九光认定静安不会跑,孩子在他手里,静安往哪儿跑?就是跑,也跑不了。
九光对表嫂一抬下颌:“包给她!”
静安从表嫂手里接过包,冷冷地说了一句:“我恨你!我一辈子都恨你!你帮着恶人欺负我,你不得好死!”
表嫂脸色一下子煞白。
静安拿着包去了厕所。婆婆紧跟其后。
但婆婆也不好意思在旁边看着静安,只好别过脸,看着门口。
两家镇的厕所很简陋,就是普通的蹲坑,坑与坑之间,筑了一道水泥墙,水泥墙不高,两尺高左右。
静安用水泥墙挡着,从包里拿出身份证揣进兜里。
她的钱,放到哪里儿了,一时之间,却没有摸到。
婆婆已经走了过来,静安不能再找了。
她磨磨蹭蹭地站起来,系腰带的时候,忽然从窗口看到,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列火车正停在窗外。
其实,就是在静安和九光对峙的时候,就是她往厕所走的时候,火车到站了。
火车站的窗口,大多都有铁栏杆。
但30年前,两家镇小车站,旁边都没有出站口,下了火车,直接就上马路。
厕所的窗口,没有铁栏杆。
静安从窗口看到,穿着蓝色制服的乘警,手里举着小红旗,嘴里吹着勺子,冲车头有规律的摆动,这说明,这列火车马上就要开——
静安还看到乘务员退回到车厢里,站在车门口,伸手要关车门。
静安心里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把包一把塞在婆婆手里,说:“妈,你先出去吧,我没整明白,还得重新整一下。”
婆婆手里拿了静安的包,又看到静安蹲下了,她没有怀疑静安,推门出了厕所。
静安手脚哆嗦着,赶紧系上腰带,一步上了窗台,从窗口跳了下去,飞奔向徐徐开动的列车。
列车员已经伸手关门,静安大声地喊:“等等我,等等我,别关车门——”
婆婆没发现静安跑了,但候车室里抱着冬儿的九光,正好脸冲着检票口。
检票口后面的大门开着,正对着那列徐徐开动的列车。
九光看到静安在追火车,他连忙放下冬儿,大步追了出去。
命运的车轮,已经开动,静安拼命地奔跑,追她的火车,拼命地去追。
车上的列车员向静安挥手,严厉地斥责着:“别追了,危险,危险!”
静安听不见,她已经看见九光追上来,她要是让九光追上,她就会丢了半条命,再也没有勇气跑出来。
静安的两条腿像安上两个轱辘,飞快地追着火车,手还攥住了车门把手。
这太危险了。
车上的列车员看静安跟着火车跑,只好开了车门,伸手把静安拉了上去。
车门关上了,静安瘫坐在地上。
列车员劈头盖脸地将静安一顿骂,静安都听不见,就看到列车员嘴巴一个劲地动,满脸怒气。
静安硬撑着站起来,往门口走。被列车员一把拽住,说:“嘎哈呀?你还要跳车呀?我一年的奖金都没了!”
静安说:“我想看看,后面追我的人上没上火车。”
列车员说:“他是孙悟空啊?还能上火车?你,我都是违规把你薅上来的,他在后面,上不来!”
火车的速度已经加快,列车员狠狠地训斥静安。
静安坐在地上,任凭列车员骂。她两条腿哆嗦着,脸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
旁边过来一个推小车的售货员,打量静安,说:“你是不是饿的?吃点东西吧,要不然,心脏受不了。”
静安伸手掏兜,手都哆嗦着。兜里有三十多块钱,其他钱,都在背包里。
吉他也扔了,冬儿也扔了,她只带出一个身份证。
没敢买面包,也没敢买水,兜里这点钱,是她最后的一点救命钱。
静安趴在水池上,拧开水龙头喝了一肚子凉水,两个腿肚子还在哆嗦着。
拽她上车的列车员,已经心平气和第问:“你到底咋回事,要追火车啊?后面追你的是谁呀?”
静安说:“我丈夫。”
列车员说:“你跑啥呀?两口子咋地了?打架了?”
静安说:“我要跟他离婚,他不离。”
列车员上下打量静安,眼神不那么友善了。他说:“他不离,就是你有外心了——”
静安说:“对,我有外心了,我不想跟他过了。”
列车员说:“你外面的相好也不咋地呀,没说帮你一把?啥也帮不上,你还离啥婚呢?”
女人只要说离婚,100个人里,有101个人,会认为你外面有相好的,要不然,你怎么会离婚呢?
打两巴掌扇两撇子,谁家夫妻不都是这样过日子吗,咋就唯独你想离婚呢?那肯定是你外面有人儿了!!!
静安看明白了,只要她说离婚,就是她有问题。什么问题?肯定是男女问题。
以后,她再也不会跟旁人说这件事,因为她说,就好像自己扇自己的嘴巴子。
尤其女人,更不相信你离婚没有男女问题。
同样的女人,日子过得生无可恋,也被老爷们揍,老爷们也酗酒耍钱,她离了半辈子的婚,都没离掉,你咋就离了呢?
那肯定是外面有相好的帮你。
直到三十年后,静安都快忘了这件事,一个女邻居问起来,忽然说:“那你肯定外面有相好的,要不然你咋挣命地要离婚吗?”
静安说:“你咋猜得这么对呢?我外头有十个相好的,这说明我能耐!”
等静安回过神儿来,才发现她上错车了。这不是长春往白城开的那列慢车,而是白城开往长春的那列慢车。
静安没有去长春,她兜里的钱,要是补票到长春,就不剩什么了。
车到新庙,静安茫然地下了车。
这是个小城镇,比安城小一些,破一些,但比两家镇大一些。
静安出了火车站,不敢在站台上久留,连忙往热闹的市区走。汇在人流里,静安就感到一种安全感。
在这里,九光找不到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