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房内,无影灯散发着冰冷而明亮的光。
林笙躺在产床上,剧烈的宫缩如同汹涌的浪潮,一波强过一波地席卷着她早已疲惫不堪的身体。
汗水浸湿了她的头发,黏腻地贴在额角和脸颊上,每一次用力,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痛楚和耗尽全力的喘息。
“用力!再坚持一下!”助产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鼓励,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不真切。
林笙紧咬着嘴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指甲深深掐入身下的床单。她的意识在极致的痛苦中有些涣散,眼前闪过无数破碎的光影。
有周祈年疯狂而痛苦的脸,有他带着酒气的掠夺般的吻,有他嘶哑的质问“孩子到底是谁的”……
这些画面与身体撕裂的痛感交织在一起,让她分不清是身体更痛,还是心更冷。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之间会走到这一步?
恨他吗?是的,她恨他的不信任,恨他的偏执,恨他一次次将她拖入情绪的深渊,甚至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因为他而提前面临生产的危险。
可是,在那恨意的缝隙里,是否还残留着一点别的什么?是十九岁雪夜里那句“不冷吗”带来的悸动?还是曾经拥有过的短暂却真实的温存?
不,不能想。
她猛地摇头,试图驱散这些混乱的思绪。
现在最重要的,是把孩子平安地生下来。这是她的孩子,是她未来生活的全部希望和支撑。
“啊!”又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传来,林笙忍不住痛呼出声,所有的思绪都被这生理上的极致痛苦碾碎。
她只能凭借本能,跟随助产士的指令,一次次地用力,将所有的委屈愤怒不甘,都化作力量,倾注在这场与新生命的搏斗中。
“快了!最后一次!用力!”
林笙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向下使力,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近乎虚脱的空泛感。
一声响亮而稚嫩的啼哭,如同破晓的晨光,骤然划破了产房内紧张压抑的气氛。
那一瞬间,所有的痛苦仿佛都找到了归宿,林笙瘫软在产床上,泪水混合着汗水,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
“是个男孩,很健康。”护士将清理干净、包裹在柔软襁褓里的婴儿抱到她眼前。
小家伙皮肤还红彤彤的,皱巴巴像个小猴子,但哭声却格外有力,小小的拳头在空中挥舞着。
林笙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孩子温热的脸颊,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疲惫,无限怜爱和如释重负的复杂情感,瞬间淹没了她。
她的孩子……
她看着那张小脸,心中那个盘旋已久的念头愈发清晰。
她轻轻闭上眼睛,用尽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在心里默默地对这个新生命说:“妈妈希望你,一生平安顺遂,无拘无束。”
这个孩子的到来是她对过去最后的告别,她不要再卷入过去的任何事情了。
随后,极度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她吞噬,她沉沉睡去。
产房外,时间仿佛凝滞。
周祈年目光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门,手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脸颊上的指痕也未曾消退,但这些生理上的疼痛,远不及他内心万分之一的焦灼和恐慌。
里面的每一声隐约传来的痛呼,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
他后悔,后悔自己的失控,后悔那个带着惩罚意味的吻,后悔所有将她逼到如此境地的言行。
如果……如果孩子和她有任何闪失,他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祈年,坐下等吧。”贺景淮递给他一瓶水,眉头紧锁。
周祈年恍若未闻,只是僵硬地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走廊尽头传来一阵急促而沉稳的脚步声。
唐聿礼匆匆赶来,脸上带着深深担忧和急切,目光扫过周祈年和贺景淮,最终定格在“手术中”的灯牌上。
“笙笙怎么样了?”他快步走到产房门口,语气焦急地向等在一旁的童可欣。
童可欣刚要回答,周祈年却猛地转过身,眼神冷沉看向唐聿礼,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你来干什么?!”
唐聿礼对上他的视线,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理所当然:“我是笙笙的哥哥,她生产,我自然应该在场。”
“哥哥?”周祈年嗤笑一声,语气充满了嘲讽和敌意:“你以什么身份站在这里?唐聿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打什么主意!”
“周祈年!”唐聿礼的脸色沉了下来,语气也不再客气:“注意你的言辞!现在最重要的是笙笙和孩子的安全,我没空跟你在这里做无谓的争执!”
“无谓的争执?”周祈年一步步逼近他,周身散发着骇人的戾气:“我告诉你,只要我在这里,你就休想靠近他们!”
眼看两人之间的火药味越来越浓,剑拔弩张,贺景淮连忙上前隔在两人中间:“行了,都少说两句!这里是医院!”
就在这时,产房的门从里面被推开,一名护士抱着襁褓走了出来,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微笑:“林笙女士的家属在吗?平安,是个男孩。”
一瞬间,周祈年所有的怒火和对峙都化为了巨大的急切,他几乎是立刻就要冲上前去看孩子。
“让我看看孩子!”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然而,童可欣却一个箭步上前,毫不犹豫地拦在了他和护士之间,张开双臂,眼神坚定看着周祈年,一字一顿地重复林笙的嘱托:“周先生,抱歉,笙笙进去之前特意交代过,不能让你见孩子,更不能让你碰孩子。”
这句话瞬间让周祈年眼中刚刚燃起的希望熄灭,让他僵在原地,脸色瞬间惨白。
“你说什么?”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童可欣,又看向护士怀中那个近在咫尺的襁褓,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笙笙……连一眼,都不让他看吗?
就在周祈年怔神的时候,唐聿礼立刻抓住了这个机会!
他迅速上前,看着护士,语气沉稳地说道:“护士小姐,我是孩子的舅舅,林笙的哥哥,我们已经联系好了另一家私立医院,环境和后续护理更适合产妇和新生儿恢复,麻烦您这边办理一下转院手续,我们现在就准备转院。”
他话说得流畅自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排感,仿佛这一切早已计划好。
“转院?”周祈年猛地回过神,听到这句话,所有的隐忍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唐聿礼,你有什么资格!”他怒吼一声,积压了一整晚的所有愤怒恐慌、嫉妒和不甘在这一刻全面爆发,他猛地挥拳,狠狠砸向唐聿礼那张看似温和实则算计的脸!
唐聿礼似乎早有防备,侧头躲开,但周祈年的第二拳已经接踵而至!
两人瞬间扭打在一起,拳头落在肉体上的闷响,压抑的怒吼,在寂静的医院走廊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祈年!”贺景淮又惊又怒,拼命想要拉开两人,但他一个人难以完全阻止两个盛怒中的男人。
童可欣看着这混乱不堪的场面,看着周祈年那完全失控的疯狂和唐聿礼看似被动实则步步为营的应对,再想到产房里刚刚经历完鬼门关,虚弱沉睡的林笙,一股强烈的愤怒和失望涌上心头。
她猛地掏出手机,不再犹豫,直接按下了报警电话,对着话筒清晰而冷静地说道:“喂,110吗?这里是市中心医院产科楼层,有人在这里寻衅滋事,严重影响医疗秩序和病人休息,请你们立刻出警!”
挂了电话,她冷冷地瞥了一眼还在纠缠的两人,不再理会这边的混乱,转身快步走向林笙所在的病房。
她现在只想去守着那个需要安静和陪伴的人。
走廊里,只剩下男人的怒吼,扭打声,贺景淮焦急的劝阻,护士惊慌的呼喊,以及那个刚刚降临人世,或许还不知道自己身处怎样一场风暴中心的新生儿,微弱的啼哭声。
而病房内,林笙依旧在沉睡,对门外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她苍白的脸上带着疲惫的宁静,仿佛隔绝了所有的喧嚣与纷争。
警察来得很快。
几名穿着制服的民警迅速控制了混乱的场面,将扭打在一起的周祈年和唐聿礼强行分开。
周祈年喘着粗气,嘴角破裂渗着血丝,眼神却依旧紧紧盯着被护士抱在怀里的襁褓,想要再次上前,却被警察严厉地拦住。
“医院是你们打架的地方吗?”为首的警官厉声呵斥,目光扫过在场几人,然后看向周祈年和唐聿礼,严肃地问道:“你们和产妇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在这里争执?”
唐聿礼率先整理了一下被扯乱的衣领,脸上迅速恢复了惯有的温和与沉稳,他上前一步,语气清晰而坦然地对警察说:“警察同志,我是林笙的哥哥,里面的是我妹妹。”
警察的目光转向周祈年:“你呢?你和产妇什么关系?”
周祈年僵在原地,嘴唇动了动,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前任?还是……一个她连孩子都不愿让他看一眼的陌生人?
所有的身份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
在法律的界定和她的意愿面前,他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一个站得住脚的立场。
他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答案。
唐聿礼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他转向警察,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无奈和身为家属的担当:“警察同志,您也看到了,我妹妹刚刚生产,需要绝对安静的环境休养,这位先生和我妹妹之间有些私人恩怨,但他的存在确实打扰到了我妹妹的安宁,作为家属,我已经联系好了另一家条件更好的私立医院,准备为我妹妹办理转院,这也是为了她和孩子的健康着想,请问,我们作为亲属,是否有权利决定病人的转院事宜?”
警察看了看一脸诚恳的唐聿礼,又看了看沉默不语,眼神却依旧执拗的周祈年,心中已然有了判断。
他点了点头,公事公办地说:“如果确实是亲属,并且转院是出于对病人健康的考虑,原则上是可以的,但请保持安静,不要再发生任何冲突。”
“您放心,我们一定配合。”唐聿礼微微颔首,态度无可挑剔。
警察又对周祈年和贺景淮进行了必要的警告和调解,确认双方不再有冲突风险后,便收队离开了。
走廊里再次恢复了寂静,却弥漫着一种比之前更加压抑的气氛。
周祈年眼睁睁地看着护士在唐聿礼的安排下,抱着那个小小的他连一眼都没能看清的襁褓,走向病房的方向,准备转院事宜。
他想冲过去,但警察刚才的话和林笙的嘱托,却将他牢牢禁锢。
唐聿礼并没有立刻跟上去,他站在原地,整理着自己的袖口,然后缓缓踱步到周祈年面前。
此刻,他脸上再无半分在警察面前的温和,只剩下毫不掩饰的嘲讽和胜利者的优越感。
他微微凑近,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周祈年心上:“周祈年,看清楚了吗?在这里,你连以她家人身份站着的资格都没有。”
“警察问你们是什么关系,你连一个字都答不上来,而我,是她的哥哥,是法律和情理上都名正言顺的家人。”
“你除了会发疯,会伤害她,逼得她早产,你还会做什么?”
“连她生产,都不想见到你,连孩子,都不让你碰一下,你还有什么脸面,守在这里?”
每一句话,都精准地刺进周祈年最痛的地方,周祈年的拳头死死握紧,手背上刚刚凝固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顺着指缝滴滴答答地落在冰冷的地砖上。
他下颌线绷紧到了极致,喉咙里涌上腥甜的铁锈味,眼底是一片猩红的濒临破碎的绝望。
他想反驳,想将眼前这个男人虚伪的面具撕得粉碎。
可是,唐聿礼的话,残忍地陈述着他无法否认的事实。
他连守护在她门外的资格,都被她亲手剥夺了。
唐聿礼看着他痛苦却无能为力的样子,眼底掠过一丝快意。
他不再多言,只是居高临下最后看了周祈年一眼,然后,转身步伐从容地走向病房。
周祈年僵硬地站在原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微照在他身上,将他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如同他此刻孤寂破碎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