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卷又化作雀鸟。
经由那穿棉麻短袍的汉子指正和补充,对于厄水,卓无昭又有了新的了解。
其实说是“水”,不如说是“林”。
当地人叫它“不返林”,或许是天意,或许是地势环境,那里有着一片与蜚州别处不同的、郁郁葱葱的密林,绵连数十里,从外看生机盎然,一片欣荣。
可惜它从很早以前就会“吃人”。入林者九死一生,大多数连骨头都不剩。
到后来,连百业行的队伍都会刻意绕路,避免折损。
水过不返林,也就只在“不返林”的范围内,才被称作“厄水”。往下千回百转,时枯时盛,又是新名新貌。
时光荏苒,蜚州妖祸渐起,有意无意,吸引来许多修仙士。
派门联合,斩妖卫道,不知不觉就剑指厄水不返林。
那年月轰轰烈烈,林中确有寄生的大妖,更有天生的毒雾瘴气,人与妖、与天斗智斗力,方生方死,最终大妖伏诛,土地却亘古。
修仙士们将不返林的“谜底”散播开去,告诫众人不可妄自接近。无人,便不再有吃人,险恶之地仍是险恶,但已无从妨碍。
穿棉麻短袍的汉子说起这些旧事时,还有庆幸感激之意。毕竟他也曾是行商队伍的一员。
而更早,天生我材提及此地,又多另一番波折。
他在林中遇见云鸣。
一只孤身的鹤,一个慈悲的仙,牵系二者的,是一个避世的人。
亦是云鸣最初的救命恩人。
对于这个人,天生我材描述得并不确切,卓无昭听着,也只是模糊地领会到那是个对于飞鸟颇有偏爱和钻研的奇士,由他来照顾天神鸟的蛋,比卓无昭自己稳妥不止百倍。
即便那是一颗恐怕永远不可能孵化的蛋。
卓无昭抚上心口,他目光始终盯着引路的雀鸟。
这条路,会指向蚀风渊吗?
要赢得哀骨之魔的信任,好像比任何时候都难。
雀鸟啾啁。
厄水未至,先到的是一方集镇,人来人往,百业俱全,倒有了几分久违的繁荣。
照穿棉麻短袍的汉子所述,这里有百业行的分会,也对外贩卖、租赁马匹,不过都是些老弱,堪堪充当脚力。
卓无昭进去转过一圈,一字不差。以他催马的强度,这些……可能都难看到明天的太阳。
他忽然有些想念“一念之间”那些神出鬼没的入口。
连“一念之间”都少涉足的蜚州,混乱与秩序、荒芜与生趣,旦夕响起的钟声,都像是自成一片天地。
入夜。
钟声才歇,客栈内灯火通明,是难得流动起来的暖意与人气。
卓无昭临窗坐着,晚风吹进来,小二急匆匆地走近,却不是上菜:“敢问公子姓卓吗?”
卓无昭看向他,点了点头。
小二露出笑脸,道:“实在是我忙昏头,没能及时来问。其实今日有贵客替公子订下了上等包间,您点的菜都送过去了,还加了几样小店特色。我现在就带您过去,待会儿吃好喝好,天字一号房就给您空着,您随时可以去休息,贵客都付过账了。还有您需要的马……”
卓无昭打断他:“现在包间里还有其他人?”
“没有。”小二立刻道,“贵客说,只有您想见他们,他们才会来。”
“他们?几个人?”
“两个,看着……是母子吧,菜都是那位老夫人挑的,怕不合您口味,还特地叮嘱我们多做几样不同的备着,您要是不喜欢,马上就能换。”
他把卓无昭和他们当成一家人,任性离家的后生,无限溺爱的母亲,夹着一个严格又无奈的兄长。他轻轻叹了一声,忍不住还是道:“公子,老夫人是真的心疼您。”
卓无昭猜到他误会,并不解释:“带路吧。”
小二不再多话,应一声,领他上楼。
四方包间,入口还隔着帘子,里面空无一人。窗户敞开着,放眼能看到最灿烂的街景,和浓淡水墨般的明月远山。
桌上菜色丰盛,荤的素的,咸的甜的,辣的清的,每一种都有,尚且冒着热气。小二给他摆开碗筷,笑道:“公子,都是新鲜出锅的,您有想换的、想添的,喊一声,我就在门外。”
说完,他斟好酒,慢慢地退出去,掩上了门。
影子在门外站定。
很久,卓无昭才收回目光。
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此时,此刻,他在网中,只是那张网纤细、温柔,目的并不在于要将他禁锢。
没有破网的必要,也没有逃离的迫切——事实上,那张网留出了足够的空隙,譬如“不见”,譬如等候着他吩咐的,是另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如果无常九将一如既往,喜怒无常、试探逼迫,他还能抓住机会拔刀;而这一种,只会让他刀在鞘中,更为警惕。
警惕是绷紧的弦。
继续下去,是断裂,还是松懈?
卓无昭吃着,动作不快。
说一千道一万,他不想浪费这份安逸。
到天字一号房,里面浴桶盛上满满的热水,皂粉猪胰,花瓣香露,为饱足的他洗尽尘埃。
新的里衣叠在柜前,外衣叠在床头,被褥铺好,每一样都在它该在的位置,不需要卓无昭多费思量。
灯烛熄灭。
翌日。
卓无昭起来得很早,整个客栈都在混沌中,弥漫着冷雾。
他走下楼,没有发出太多声音,到了店外,入眼的是打着哈欠的店小二,身边牵着一匹火红毛发的骏马。
“公子,您醒啦。”小二见到他,眼珠子都亮起来,是一种逢年节可以外出时才有的雀跃神色,他把缰绳交给卓无昭,“贵客说您要是不喜欢……”
“替我谢过他们。”卓无昭接过,翻身上马,马鞍是新的,坐上去才知柔软,“你可以和他们多要些赏钱,我说的。”
“多谢公子。”小二笑着目送卓无昭远去。长街空旷,直到马蹄声和影子都模糊,小二把僵硬的笑容收敛起来,摸摸脑袋,叹了一口长气。
“真是年少图一乐,不知父母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