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龙须巨鲵十分狡诈,潜入沼底后多次改变方向,故意在沿途留下痕迹混淆视听,若不是有法术相助,没准真要跟丢了。
可即便盯得再紧,那畜生总藏在淤泥里,他们也拿它没办法,为了引它出来,三人刻意走错路拉开了距离,假装已经放弃追踪,在瘴云沼里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等候时机。
如此一等,就等上了五天。
那俩人是无事一身轻,夜不归宿多久都没关系,朱英却不可与他们相提并论,一想起来就心虚极了,毕竟她走时说的是出门两天,这下翻了倍还不止,宋大公子不得又给她狠狠记上一笔?
本来就没积攒多少信任,不知道此番又得败坏掉几成,更为雪上加霜的是,瘴云沼里除了蛇蝎蛭蜥就是毒花毒果,连个像样的礼物都找不着,她总不能提着一截臭烘烘的妖鲵腿去求原谅吧?念及此处,朱英唯有叹息。
此时夜色已深,泽野寂静,唯有寥落的几声啾啾虫鸣,妊熙听见了,疑惑地睁眼问:“叹什么气?”
朱英摇头,只道:“那妖孽在哪?”
妊熙敛眸仔细感知了片刻:“西南方三十四里,已经两日没有移动了,大概在休息。”
“还在休息?”
眼看快要入冬了,朱英心想这家伙该不会准备一觉睡到来年开春去吧,愁眉不展地问:“除了干等着,有没有什么法子能主动让它现身?”
妊熙蹙了蹙眉:“它刚吃过亏,没那么容易放下警惕,贸然行动,容易打草惊蛇。你很着急?”
她不着急,就怕有人着急,但朱英就算再色令智昏,也不至于分不清轻重缓急,妖兽不杀贻患无穷,宋大公子恼火就只遭殃她一个,两害相权,也只能舍小我而取大义了。
又叹了口气,心事重重地起身道:“我去附近转一转。”
妊熙见她三缄其口,顿时满腹狐疑,飞身下了灯台,手腕一翻将安神聚气的莲花宝灯缩小收回储物戒,追上去问:“附近?干什么?”
“不干什么,随便碰碰运气,看看有没有什么好东西。”
妊熙稍稍一想,拧紧了眉头:“你很缺钱?”
虽然不是因为这个,但这话倒也没错,朱英懒得多言,干脆点了点头,妊熙脸色立马难看起来,咬着牙欲言又止片刻:“我跟你一起去。”怕她拒绝,又补充道:“此地夜间出没的毒物更多,两人同行更稳妥,我还会寻宝法术,比你瞎碰运气来得更快。”
最后这句一出来,朱英立马把已经到嘴边的谢绝吃了回去:“寻宝法术?还有这种法术?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世间但凡宝物,必定有异乎寻常之处,只要看得见,分得清,就能找得着,无非就是探灵与觅踪的变体罢了。”妊熙道:“不过师父说此术罪在一个贪字,容易招惹是非,叫我少用。”
合道素来讲究缘分,主动搜刮天材地宝并非其所提倡,再者,如果人人都学会此法,见利而争,岂不得打得头破血流?朱英颔首同意:“昭灵仙子说的有理,还是不用为好。”
妊熙却显然不是个省心的徒弟,满不在乎道:“我又没有常用,今日帮你一次,不算什么,不拿那些最贵重的就行了。想看么?”
朱英奇怪地问:“看什么?”
妊熙勾起唇角,笑容中似乎含了点不怀好意:“我能将视野与你通感,给你展示我的术,想不想看?”
朱英自己是个在术道上一窍不通的笨蛋,听着新奇,没多想就同意了,便见妊熙阖眸掐诀,足尖在浅草地上一点,飘然凌空,丹唇微启诵咒,指尖一点灵光亮起,周身清风徐徐,纱裙随之拂动,仿佛水波荡漾。
“……宇宙在乎手,万化生乎身,绵绵若存,用之不勤。见其美,辨其纯,通其巧,化其生,此即姑射的术道。”*
倩影轻旋,如一道流风飞至朱英身后,纤纤玉指搭上她双目,信手一抹,含笑道:“名曰,化妙。”
好似春风解冻,冰破雪融,朱英缓缓睁眼,瞳孔骤然一缩,无比震惊地“看见”了世界的流动。
她看见云发乎海,海发乎云,生发乎死,死发乎生,行发乎迹,迹发乎行,有形发乎无意,无意发乎有形,世间并不存在真正的孤物,一草一湖,一虫一山,见其今如见其古,见其形如见其影,万物交汇而又分离,仿佛各向奔流的长河,从无片刻止息。
如此明晰通彻,一切都分毫毕现,有迹可循,哪还有什么变通不得之物呢?难怪姑射的术法能够变幻莫测、精巧绝伦,这便是其根基。
朱英直看得呆了,怔怔地四面张望,恍然发觉宇宙原来是如此盛大浩渺,无穷无尽,她自以为的了解也不过管中窥豹,其实光一只小飞虫就够她看半辈子,更别谈后面的辨与通与化,胸中不由腾起浓浓的敬畏之情,心想她果然是学不来法术,实在是没有这等……
视线一转,恰好撞上了妊熙噙着笑意的脸,这回有法术加持,那张脸上分毫毕现地浮出了三个大字:服不服?
朱英嘴角抽了抽——她对世界的理解可能过于片面,但对此人的理解大抵没有任何问题,还是那么讨人嫌。
“可以了,收回通感吧,我看够了。”
妊熙故作惊讶道:“这就够了?我还想教你怎么辨别不同的灵迹呢,往后能直接看穿一大半的埋伏,不想学?”
朱英已经闭上了眼睛,扶额沉默片刻,没编出来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只能憋屈地认输:“不行,看久了头晕。”
妊熙的天眼术在姑射山也属上乘,若说旁人的法术能看见一条豹腿,她就能看见连脑袋带脚掌的半只豹身,堪比瀚海的信息突然涌入脑中,对面还是一个毫无根基的笨蛋,不晕才怪。
妊熙诡计得逞,又扳回一城,心满意足地收了神通,凝神观察天地间灵气流转,良久才挑中一个方向,领着朱英去寻宝了。
结果很快她就发现,此人活该缺钱,分明已经穷到连在危险的野地里都顾不上好生休息,只惦记着多挖点材料赚钱的地步,却居然挑剔个没完,有毒的不要,有刺的不要,太烫的不要,太冷的也不要,好不容易找到个绝对温和无害的九眼藕根,她竟然嫌弃长得丑!
“……这个又有什么问题?”妊熙黑着脸问:“没毒,没刺,不冷不热,也不难看,还不满意?”
朱英一言难尽地瞧着那自泥潭腐尸上长出来的泪珠天麻,心说摘这个送给小雪儿,她怕是嫌命长了,坚决摇头:“绝对不行。算了,我看这地方就没有什么好东西,不如回去调息。”
她分明是想放弃,却不知怎的,居然激起了妊熙的斗志,一甩长袖把她从剑上拽下来,怒道:“岂有此理,这么大的沼泽地,我不信找不出一件合你心意的东西。”掐诀施法,继续往外扩大感知范围:“还有什么要求,一并说出来。”
朱英眨巴两下眼睛:“不必了,此地动植物要么有毒要么食腐,的确是不好找。”
这话听在妊熙耳朵里,简直每个字都在挑衅,登时更火了,手诀再变:“赶紧说,我非得给你找到。”
朱英只好道:“需要无毒无害,品性温和,外观雅致,最好还能带点香气,如果对人体有益就更好了。不必太过珍贵,但也不能随处可见……唔,花已经有很多了,最好不是花。”
妊熙将之视为挑战,全盘接受,又拖着她东奔西走将近一个时辰,总算在距休憩地二十里外的浅河滩刨出一块鸽子蛋大小的绀色琥珀,内里有丝带状细沙盘绕,宛若子夜星河静静流淌,方才叫朱英心满意足。
待到二人返回,严越已经调息完毕,一点也不意外地问:“找到了?”
朱英颔首,妊熙见他似乎早已司空见惯,蹙眉道:“怎么,她经常这样找材料?”
严越想了一想:“不算,通常只在沿途找,只有时间长了,才会专门去寻。”
妊熙老早就觉得事有蹊跷,只是从朱英嘴里问不出,正好逮着了他:“这要求好生古怪,只要好看好闻,却不看重材料品阶,是谁的委托,你知道么?”
朱英脸色一变,在后面拼命冲严越使眼色,奈何对面压根没长那根筋,反倒疑惑地瞅了她两眼,实诚答道:“不是委托,是赔罪的礼物。你眼睛受伤了?”
“赔罪?给谁赔罪?”
妊熙莫名其妙,回想起朱英种种欲盖弥彰的表现,陡然意识到什么,猛地扭过头去,勃然大怒:“你该不会——这是给宋渡雪的?!”
朱英头疼地捏了捏眉心,知道这下有好一场热闹了,事已至此,也就干脆承认:“是。”
妊熙万万没想到,她忙活了半晚上,以为是帮朱英,结果竟然帮到了宋渡雪头上,登时“嘭”的一声原地爆炸,连珠炮似的厉声急喝道:“你向他赔什么罪?你有什么罪?是他让你赔的?他自己一无是处,还敢让你向他赔罪?!”
朱英皱了皱眉:“他什么都没有让我做,是我自己想给,你先冷静……”
妊熙咬牙切齿地打断她:“什么都没让?什么都没让你会管这个叫赔罪?他跟你说什么了?女子就应贤淑温良、恭顺卑弱?就应该乖乖侍奉他,而不是在外抛头露面?你强出那个废物几十倍,他嫉妒得要命吧,只能拿这些话术来压你了,好让你觉得有愧于他、让你觉得做错了事、让你感到羞耻!哈,男人从来如此肮脏低劣,孬种,他就是害怕失去他高人一等的位置,害怕你脱离他的掌控!”
朱英被这噼里啪啦一长串震得耳膜隆隆作响,内容与宋渡雪本人相去太远,她一时都不是生气,是迷惑,简直不知该从哪句开始反驳:“他不是你想的这样,你究竟知道他几分?”
“不是这样是哪样?天底下的男人骨子里不就一个样?”
妊熙从齿缝间溢出一声冷笑,说话难听至极:“我知道他?他也配?像他这种货色,生下来也百害而无一利,还不如打一开始就胎死腹中,不要生出来!”
朱英眸中凶光一闪,声音骤然冷得像淬了冰:“妊熙,我最后警告一遍,不要让我听见你把这些污言秽语加在他身上。”
妊熙却嗤笑一声,愈发张狂:“污言秽语?我哪句说得不对?你让宋渡雪自己到我面前来,他敢说我说得不对么?”
朱英怒道:“他只是对你们心存愧疚,所以宁可委屈自己!”
妊熙亦拔高了声音:“委屈?他凭什么委屈?他不应该愧疚吗?若不是因为他,采春师姐何至于修为尽废、心灰意冷、将自己囚禁在洞府中十余年?!”
朱英火冒三丈:“他能选择么?他故意害谁了?他只是一无所知地被带到了这世上,他有何罪?!”
妊熙猛地一拂袖,“轰”的一声,五丈高的水柱自身后湖泊冲天而起,怒火滔天:“那我师姐又有何罪?凭什么三清宋氏只需要一句话,就能夺她修为、废她努力、断她道途,甚至连名姓都抹去,拿去给他们当生孩子的工具?她有何罪?!”
朱英双目圆睁:“你恨的是三清宋氏,仅仅因为宋渡雪在其中最弱小,你才只敢欺负他泄愤罢了!”
“是又如何?我就是恨他们!”妊熙道尖酸地刺道:“至于宋渡雪,他活该,谁让他没用呢?我岂止想欺负他,我恨不得能叫他死!”
莫问“锵”一声出鞘,轰雷炸响,灿烈的雷光赫然大作,朱英眼中杀意暴涨,寒声道:“你敢动他一根手指试试。”
狂暴的剑气扑面而来,妊熙的气焰顿时矮了一头,被刺得双目生疼,还不肯认输,怒不可遏道:“他究竟有哪点好,能叫你这么死心塌地?我真是想不通!”
“哪点都好,我喜欢他!”
“你喜——”
这句平地惊雷炸开,直接把妊熙震得一懵:“啊??”
朱英半点也不忸怩,怒视着她又重复了一遍:“我喜欢他,心悦他,钟情他,就是男女之情的喜欢,随便你怎么说,他什么也不用给我,我心甘情愿保护他一辈子,很难想通?!”
“你、你……”妊熙瞠目结舌,从未听过如此荒唐之事:“一辈子?你疯了?你知道你的天赋有多珍贵吗,你把自己浪费在这种累赘身上?”
朱英怒极反笑:“你知道他什么?你又知道我什么?你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
“你……我……”妊熙语塞半晌,突然想起什么,扭头一甩长袖,把戳在一旁的严越卷过来,逼问道:“你!你说!她甘愿守着个废物打转,她是不是疯了?”
严越此生从未如此强烈地想要临阵脱逃过,满脸茫然,薄唇几番开合,愣是没说出一句话来。
幸亏有朱英解围,一把将他从妊熙的袖子中拽出来,眉头紧锁道:“少牵扯别人,你恨的是三清大公子,我喜欢的是宋渡雪,根本就不是一回事,能说什么?”
妊熙讥嘲道:“有何区别?他宋渡雪当了十七年的三清大公子,这时候又想撇清关系了?”
朱英冷冷道:“区别就在你恨的三清大公子与宋渡雪无关,而我喜欢的宋渡雪也与三清大公子无关,你若非要将之混为一谈,那我也只能奉陪到底,从此将你视作仇敌,干戈相对,你希望如此么?”
“你!”妊熙肺都要气炸了,千百句咒骂涌到嘴边,最终却只憋出一句:“你简直是鬼迷心窍!”
朱英面沉似水地瞥她一眼,反手将莫问插回鞘中,转身就走:“与你无关。”
妊熙暴跳如雷,在她身后怒喝:“朱英!你以为他那是喜欢你吗?他只是觉得你方便又好用!他把你当成一个玩意、一件能向人炫耀的战利品,你再这么自欺欺人——”
谁知朱英却脚步一顿,蹙着眉回头:“我说我喜欢他,什么时候说他喜欢我了?”
妊熙话音戛然而止,仿佛噎了一块石头:“你、你什么意思?”
就听朱英理所当然道:“他不喜欢我,我知道。”
“那你还?!”
“对,我还在努力。”朱英冷傲地一挑眉:“什么侍奉什么嫉妒,我找礼物是为了讨他欢心,免得他以为我只想着修道,没把他放在心上——我在追求他,看不出来?”
? ?*“宇宙在乎手,万物在乎身。”出自北宋邵雍《宇宙吟》。
?
“绵绵若存,用之不勤。”出自《道德经·第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