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杨千月打断如玉的话,语气笃定,“陈锋是聪明人,他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更何况……”
她眸光流转,在如玉耳边说道:
“陈锋是个军人,宁折不弯。是皇帝迫使他离开军营,做了面首,辱了他的尊严。”
顿了顿后说道,“孟节之死,他必心怀愧意。满朝上下,只有本宫不惜一切代价想救孟节。他至少…会对本宫有几分不忍。”
如玉心中一凛,瞬间明白了主子的意思,“殿下思虑周全,是奴婢愚钝。”
杨千月却摇头,指尖掠过冰凉的轿窗,幽幽说道,“何来周全?不过是棋子不想认命罢了。”
“那执棋之人?”如玉有些好奇。
杨千月嘴角一弯,目光变冷,“你说呢?”
如玉屏息,“是皇上?”
杨千月不答,只将手中紫檀木簪缓缓转了一圈。
如果陈锋扛不住刑罚,临阵倒戈,胡乱攀咬,她倒是也留有后手。
但她相信陈锋是个聪明人,该知道背主者死这条铁律。
就算有所猜测,也只会咬死自己只是奉命救孟节,对其中内情一概不知。
只有这样,皇帝才有可能留他一命,自己也会想办法救他。
跟吉祥如意不同,她对如玉并没有百分百信任,总会下意识地有所保留和防备。
如玉不知孟节没死。
唯有不知情,方才那番痛哭与劝慰,才会更加真切。
戏,总要演全套。
既然要当皇帝,就注定了会孤独。
底牌始终只能自己知道。每个人都只知部分信息。
留有余地,才能掌握主动权。
*
暖轿颠簸了许久,才进了宫里。
宫道积雪早已扫净,车辙碾过薄冰,发出细碎脆响。
行走中,却忽而停了下来。
杨千月掀开轿帘,正要询问,瞥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陆炳按刀而立,身后两列禁军肃静无声。冬日的苍白光线落在他肩头,勾勒出冷硬的轮廓。
皇上料到长公主会来,令他等候。
四目相对的瞬间,杨千月清楚地看见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担忧、隐痛,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克制。
陆炳迅速低头,“臣陆炳,参见长公主殿下。”
“陆统领!”她声音沙哑,带着哭腔,“你在啊。”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却让陆炳心头一紧。
他记得那日雪中,她故意让他抱下台阶时,那双妩媚勾人的眼睛。
也记得她曾嫣然一笑,捏了捏他的脸,狡黠地问道,“陆炳,你怎么总是冷着脸”。
那些不该记得的,总在夜深人静时记起。那日她随手赠送的玉佩,此刻正贴着肉,随着俯身,微微摇晃。
杨千月跌撞着扶着如玉的手,下了暖轿,泪痕未干的脸上满是急切:
“快带本宫去见皇上!本宫有急事!”
她虽然穿着华丽的宫装,却异常的憔悴。
眼眶红肿,发丝凌乱,鼻头红肿,妆容凌乱不堪。
长公主从未如此失态,一向骄矜高傲,从未主动从马车里下来见他。
陆炳心中讶异,隐隐钝痛。
“殿下节哀。”陆炳垂眸,避开她的视线,“臣听闻孟大人之事……”
“你也知道了?”杨千月打断他,走近一步,眼泪又涌了出来,“所有人都知道了是不是?所有人都等着看本宫的笑话……”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后退半步,扬起下巴,强作骄傲。
“陆统领,皇上在哪里?本宫要见皇上。”
陆炳的目光扫过暖轿旁垂首而立的梁亭峰——他亲自挑选的心腹,此刻正侍立在长公主身侧。
梁亭峰对上陆炳的视线,微微摇头,眼中满是无奈。
陆炳心中了然。
他按下所有的情绪,拱手行礼:
“陛下正在如意娘娘的香凝宫。这就带殿下过去。”
“香凝宫?”杨千月皱了皱眉,盯着陆炳,“所以皇上早就料到本宫要来?”
陆炳犹疑了一瞬,答道,“臣不知。”
“好好好!你不知!赶紧带路!”
杨千月跺了跺脚,没好气地说道,转身就走。
却又忽然顿住脚步,转身看向陆炳,泪眼朦胧,哀戚地恳求:
“陆炳,你帮帮我……孟郎他死得好惨……连个全尸都没留下……本宫……”
她捂着胸口,泪水滚落,似乎忍着巨大的悲痛,哽咽着说道,“本宫…要找到杀害他的凶手,为他报仇。”
声音那般绝望,让陆炳的心口猛地一紧。
他随之心中一痛,最终只道,“殿下请节哀。陛下自有圣断。”
杨千月眼神骤然冷下,“好你个陆炳。没想到你也一样无情无义,看不起本宫。本宫真是看错了你!”
说完甩了下狐裘,怒气冲冲地上了暖轿。
陆炳悄悄握紧了拳头,想起那日恍惚间见到杨千月眼中燃烧的野心。隐隐为她感到担忧。
她究竟知不知自己是在玩命?
陆炳心情异常沉重。眼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宫殿,突然变得异常陌生。
*
暖轿在香凝宫前停下。
杨千月掀帘下轿时,已经仔细地补过妆,看起来依然憔悴,眼睛红肿,却不再脆弱不堪,一如既往的高傲冷艳。
方才对陆炳那番“看错了你”的指责,是让陆炳继续“忠正不阿”,得到皇帝百分百信任,还能继续维护自己“为情所困、冲动易怒”的愚蠢形象。
香凝宫的红漆宫门大开,檐下挂着精巧的宫灯,在寒风中微微摇晃。
两名宫女侍立门外,见长公主驾到,连忙躬身行礼:“参见殿下。陛下正在里头等您。”
陆炳喉头滚动,想要叮嘱她小心,最终只是行礼,“殿下请。”
杨千月对一旁的陆炳翻了个白眼,径直而入。
暖意混着龙涎香扑面而来。
内殿里,炭火烧得极旺。
杨万年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一身明黄常服,手中把玩着一枚匕首。匕首柄上镶金嵌玉,刃口寒光冷冽。
他眉宇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气,却又混杂着帝王的多疑与倦怠。
如意跪坐在他脚边的绒毯上,正小心翼翼地为皇帝捏腿。
林福恭敬地伺候在一旁。
一只雪虎扑咬着绣球窜过殿内,撞得珠帘轻响。
跟一个多月前相比,又长大了许多,愈发的活泼,身姿矫健,不再是幼崽的模样。
林允跟在雪虎后面,满头大汗。
听见杨千月急促的脚步声,如意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被一旁的杨万年捕捉到。如意有些惊慌失措,迅速垂下眼,继续手中的动作。
杨千月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皇姐来了?”杨万年懒洋洋地开口,抬了抬眼皮,喝了口热茶,“朕还以为皇姐要在府里哭上三天三夜,为你的情郎守孝三日呢。”
这话说得异常轻佻。
他抬眼,目光轻飘飘掠过来,像打量一件不听话的玩物。
那不是看姐姐的眼神。
是审视,是衡量,深处还藏着某种近乎天真的残忍,隐隐含着杀意。
杨千月心中一跳。
这还是原着中对皇姐有求必应,最终灭国时还安排她逃走的“姐控”吗?
或许原主能够被一直纵容,只因她蠢得彻底,爱得荒唐。
而如今这份“痴情”下若藏了别的心思……皇上怕是容不得了。
龙榻上的少年忽然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将茶盏一搁:
“来,皇姐。说说,想要朕怎么替你出气呀?”
他语气轻快,眼底却毫无温度。
“如意,去把小老虎给朕抱来。玩够了,该收收心了。”
说完,眸光落在杨千月身上,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