蕉园乃是养生净地,并未处处铺集青石板,太子随一行人踏上交错蜿蜒的石子小路,硌得他脚心生疼。
多年来养尊处优,太子本就体虚气弱,此刻在烈日下不过疾行片刻,已累得气喘吁吁,虚汗淋漓。
半架半扶着庆昌帝的侍卫们更是小心翼翼,不敢走快。眼见庆昌帝脸色青白相间,双目微闭,一副虚脱之态,若因颠簸致使圣体有恙,他们项上人头恐怕难保。
眼下正是表忠心的时机,太子虽一步不想多走,也只得勉力跟随,佯装护驾。此刻心头是一阵高过一阵的怒火,烧得他五内如焚,积郁的愤懑如地火奔涌,一触即发。
温恕这条老狗,果真背主求荣!
幸而他早已得知温恕与赵王联姻、暗通款曲,这老狗私下投靠赵王还对他虚与委蛇,否则他真要被这老狗的鬼话蒙蔽!
奇楠香木之事,温恕当时只一口咬定是赵王挑拨,愤怒之余言辞激动地当场向他提议,不如就在满月宴上直接毒杀赵王!
赵王新掌宫禁,宴席护卫皆由其负责,若出了下毒之事,首要罪责只会在赵王身上。况且,这是东宫嫡子的满月宴,天家喜庆之地,谁会相信有人敢在此处下毒?届时赵王暴毙,谁又能怪罪到他这个储君头上?
此法虽险,却是一本万利!
只要赵王一死,谁又能奈他何!
他当时强装出一脸震惊,实则心头暗喜,这计谋于他的原计划而言,可谓是一箭三雕。
他想毒死的,根本不是赵王。那碗毒汤,实则是为他那位好父皇备下的。
没错!他就是要毒死他的父皇!
这老东西眼里一向只有赵王和裕王,何曾将他这太子、这国之储君放在眼里?!动辄斥骂禁足,让他这个堂堂东宫太子颜面尽失!
他早就受够了!
舅父只会劝说他徐徐图之,让他隐忍到继位便可,呸!!
他隐忍到如今,便是被禁足、被夺走宫禁权、被赵王骑在头上嘲笑、被众大臣无视!就连温恕这狗东西都敢私下勾结赵王背叛他!
他还有何可忍?!有何可图?!
他就是要这老东西在众目睽睽之下,毒发身亡,毒得他肝肠寸断,体无完肤!
毒死这老东西,他这个名正言顺的储君便可立即继位。宴席上还有母后主持大局,一旦父皇倒地气绝,他安排的“侍卫”便会趁乱以“护驾”为名,将赵王就地格杀!
届时,随便找几个铁证,坐实赵王弑君谋反之罪!再以此为名,将宁贵妃与定远侯全族——以谋逆连坐之罪,统统杀光,一个活口不留!
这弑父弑君、大逆不道的万古恶名,史笔如铁,必让赵王永世不得超生!
至于温恕这条献计的老狗...他早已为他想好归宿,正好用他温家满门的血,为赵王殉葬,成全他这“忠臣”之名!
他当时佯作惊慌,随即满口应承,不仅盛赞温恕此计大妙,更许下重诺:待他登基,必以辅国重臣之礼相待,位极人臣犹不足,更要破格为他温家许一个世袭的爵位!
这已是文臣所能企及的顶峰。
大贞重军功,开国以来,文臣封爵者凤毛麟角,本朝更是从未有过。
温恕激动得脸上的皮肉都在颤抖,当即表示全权交由他安排,定会与赵王虚与委蛇,趁机在宫宴中安插人手伺机下毒。
他只当自己是那静候暗处的黄雀,只待那狡猾的螳螂将毒下好,他的人便会悄无声息地调换汤盏,让父皇饮下这碗断魂汤。
谁知!父皇无恙,赵王亦无恙,死的竟是太子妃!
太子妃死便死了,他毫不在意。可父皇尚在,满朝文武皆在,他如何能命人当场射杀?!
所有谋划尽数落空!
非但徒劳无功,他还赔了夫人又折兵!好在母后反应及时,由她留下赶在他人察觉之前,将这烂摊子彻底抹平!
灼热的戾气直冲顶门,太子眼角赤红,只觉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原以为自己是执棋之人,将温恕玩弄于股掌,岂料自己才是那枚弃子,遭了这老狗的反噬!此刻便是将温恕剥皮抽筋削骨,也难消这棋差一着、遭人戏弄的奇耻大辱!
太子正兀自磨牙,冷不防“嗖嗖”数声尖啸,几道黑影擦着他的衣角疾掠而过!
“笃笃笃!”
数支弩箭深深钉入他身侧的廊柱,黝黑的箭尾震颤出丧钟的嗡鸣。骇得太子面无人色,抱头缩身,失控惊叫,“有...有人要杀孤,快护驾。”
不待侍卫反应,黄公公仿佛被吓到了,发出一声尖叫,嗓音尖利得如同瓷片刮过铁器,刺得人耳膜生疼,“有刺客追来了,快快快,先送陛下回宫!”甲胄卫如铁壁合围,簇拥着庆昌帝疾步离去。
太子见黄公公丝毫不管他的死活,心头又惊又怒,连滚爬爬地追去,累得两眼发昏...这狗奴才,待他上位,定要先剁了他!
他刚跑出两步,只觉身后一股巨力袭来,一只大手已死死捂住了他的口鼻,太子呜咽着,整个人被硬生生拖拽进廊角的阴影之中!
太子魂飞魄散,浑身颤栗着奋力挣扎,直至定睛看清来人面容,满脸惊诧——
竟是温恕!
温恕根本不容太子发问,迅速环视左右,将他拉到更暗的角落,压低的嗓音里满是忠诚与急切,“殿下,大事不妙,计划暴露了!”
太子如遭五雷轰顶,脑中一片空白,双腿一软,整个人顺着廊柱滑坐下去。他瞳孔骤散,呼吸困难,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声音,“暴、暴露...怎会暴露?!”
这下全完了!
弑君谋逆,这可是诛灭九族、万劫不复的死罪!
温恕一改往日从容,双手都在微微发抖,满脸惊惶,素来紧抿的唇瓣失了血色,急声道:“赵王...赵王他早已识破!那碗毒汤是他将计就计,只等事后以此构陷殿下您啊!”
他用力架住太子的胳膊,仿佛生怕他滑倒在地,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锤,“他还埋伏了死士假冒禁卫,打算一箭双雕,准备在前方趁乱将陛下与您一并射杀,只待局面大乱,他便顺势入主东宫!”
太子牙齿咯咯打颤。
原来老三打的是这个主意!
老三竟已破釜沉舟!今日若让他得逞,那至尊之位...
神魂仿佛都被吓出了窍,太子抖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殿下,”温恕抬袖拭去满脸汗水,声音里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急迫,“赵王已对老臣起杀心,后路亦被截断!请速随老臣从后苑小径离开,唯有如此,方能搏一线生机!”
太子脑中一片空白,浑浑噩噩地点头。
巨大的恐慌淹没了他,母后远水难救近火、太子妃暴毙的冲击、谋划败露的恐惧...眼下他身侧仅有同仇敌忾的温恕,是他唯一的浮木。
什么理智,都没有活下去重要!
他要先活下来,再慢慢跟这些人算账。
甲胄禁卫早已被黄公公叫走,东宫侍卫也被皇后留下便于她灭口善后,此刻太子身侧一人都无。
温恕手一挥,竹林暗处悄然现出几道家仆装扮的护卫身影。几人架起双腿绵软的太子,疾步穿行于幽深曲折的小径,最终停在一处僻静的假山背后。
山石嶙峋,投下森然黑影,此处是临漪亭。
太子喘着粗气,茫然四顾,声音里透出急切:“这...此处虽说隐蔽能躲避赵王的人,但这不是回东宫的路啊!”
温恕缓缓驻足,转身。
脸上那份焦灼忠谨已荡然无存,唯余深潭般的死寂与冰冷。
“殿下,”他语气平淡无波,“这自然不是去东宫的路。这是送你去阴间的黄泉路。”
太子心中咯噔一下,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刚瞪圆眼睛看向温恕,“你...!”
假山石后的阴影中,那几名家仆装扮的侍卫骤然举弩!
动作齐整划一,眼神冷如鹰隼,数支弩箭带着破风声,精准地尽数钉入太子胸腹!
太子身形猛地一顿,像是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踉跄半步。他低头看向自己汩汩冒血的伤口,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愕。他想开口,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声,随即轰然倒地。
鲜血汩汩涌出,在太子身下迅速洇开一大片暗红的血海。
温恕缓缓走近,垂眼俯瞰着血泊中抽搐的太子,眼神如同在看一只蝼蚁。
他俯下身,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冰冷道:“你早就该死了!”
太子瞳孔骤然扩散,双眼圆瞪,与宴席上倒地的太子妃一般,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