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壁墙内,陆青静静听完了全部。
容嬷嬷尖利的叫声在头顶盘旋:“来人!快来人啊!夫人晕过去了——!”
陆青想起身,却无法挪动分毫——四肢早已冻僵了。
手炉已凉透,墙内的寒气丝丝入髓。而崔氏的话,比这更冷更寒,如冰水当头倾下,冷,自心头漫开。
这都是什么荒唐透顶的烂事!
母亲压根就不认识温恕!甚至从来就不知道世上有这么个人!
可她却被平白无故地拖进这滩脏泥里,被自己那蠢毒入骨的妹妹,还有一个自作多情的阴险男子,恨了一生,怨了一世!
陆青心头五味杂陈,不知是轻松多些,还是悲凉多些。
轻松,在于终于解开了一个结:温恕手中母亲的绢画,原是芍药丛边那惊鸿一瞥的偷描。
悲凉,却如潮水般汹涌——母亲竟为此背负了莫须有的罪名。
在温恕错认扭曲的爱恨情仇里,她成了贪慕虚荣、辜负真情的负心人。这份恨意,让他将齐嬷嬷作为钉子,楔入母亲的人生。
他无非是想亲眼看着母亲后悔,悔那当初“错误”的选择。于是,那场含着怨毒的策划,让母亲生生撞见父亲的背叛,成了刺向临盆母亲的刀。
他要的,是以血来祭他那腔虚妄又可笑的痴情。
至于对她自己,温恕的恨意只怕更深,更毒。
不仅因她撞破私情,目睹了温恕对心中圣像的亵渎;更因她本身,就是母亲“背叛”的铁证。
那场毒杀,是惩罚冷酷的延续与转嫁——他要这“背叛”之子也尝尝,被信任之人亲手推向死亡的滋味。
崔氏说得对,小乔氏与温恕,是烂到骨子里的同类。
更可悲的是,他们都是靠自我欺骗活着的可怜虫——
一个靠错认的“爱情”支撑贪欲,一个靠虚构的“背叛”供养恨意。他们互为镜像,照见的尽是自身的卑劣与虚妄。
陆青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疼得发颤。
她为母亲不值——
一生良善,以护妹为己任,却被一场无妄的恨意裹挟,连看着女儿长大这人伦至福,都被彻底剥夺。
悲恸冲上眼眶,却只留下一片滚烫的干涩。
陆青努力睁大眼,她才不要哭。
错的、荒唐的、龌龊的,从来都不是母亲!她的母亲,是这滩烂泥里唯有的清白,从未被崔氏的算计或小乔氏的凉薄沾染分毫。
母亲永远是洁净的,像一株误生于此地的莲。
母亲啊,若有来世,我还做您的女儿。但您,要离她们远远的。您就做一朵不凋的莲,干干净净的,让我陪着您,看尽每一场朝阳与晚霞。
好吗?
陆青费力地让脚底找回一丝知觉。
她想搓热双手,可十指早已僵直,连手炉都抓握不住。
她抵着墙,一点点将身子撑起,目光下意识地投向脚边——
那盏羊角灯是这无边黑暗里唯一的光源,昏黄的光努力晕开几步,旋即被粗糙的砖壁吸尽。四下是化不开的浓黑,摇曳的光影将砖缝的阴影拉长、扭曲,宛如潜行的鬼魅。
陆青五指僵直,试了几次也无法提起灯,索性放弃。
她沿着来时的路,在昏光与浓黑的交界处,用身体感知着墙壁,一步步、一寸寸地往回挪。
掌心满是黏腻的墙灰与陈年的油污,几次打滑,全靠手臂死死抵住墙才未摔倒。衣裙与披风早已污渍斑斑,连脸颊也蹭上了黑灰。
短短通道,仿佛没有尽头。待终于摸到入口的砖台,手刚伸出去,便被一只粗粝有力的大手牢牢握住,一把将她拽离了这片黑暗。
“姑娘!”触及陆青手指的冰凉,陈嬷嬷倒吸一口凉气,赶忙用自己粗糙温热的掌心紧紧焐住,“您这是...怎么弄的?”她边说边将浑身发颤、唇色发紫的陆青揽入怀中。
陆青靠在陈嬷嬷肩头,冷得牙关磕绊,她深吸一口气,强抑住身体的颤抖,话语如楔子般清晰:“嬷嬷...去幽篁院...暖阁...有封花笺...去拿来,要隐秘。”
陈嬷嬷手臂一紧,毫不迟疑:“明白。外头冷透了,咱们快些进屋!”她半扶半抱着陆青,疾步朝院内走去。
夕阳最后一抹余晖被暮色吞尽。初冬的京师,天黑得猝不及防。侯府各院次第掌灯,点点昏黄在萧索的寒风中瑟缩,像竭力想留住却又不断流失的暖意。
“姑娘!”扶桑一见陆青面色惨白如纸、一身狼狈地靠在陈嬷嬷身上,吓得魂飞魄散,扑上来想扶又不敢使劲,只颤声问,“您这是怎么了?”
陈嬷嬷将陆青安置在榻上,扯过厚毯层层裹紧,口中吩咐又快又急:“扶桑,快去备热水给姑娘擦身驱寒!再熬一锅浓浓的姜汤,立刻去传话给府医,让他今晚当值候命,谨防姑娘夜间起热!”
交代完毕,她不等回应,已转身没入夜色,直奔幽篁院。
待陆青被扶桑伺候着泡完热水,浑身回暖,裹着厚毯窝在榻上小口喝姜汤时,陈嬷嬷快步挑帘进来。
她先将那页瓷青砑花笺悄悄塞到陆青手里,压低声道:“姑娘,东西拿来了,没人瞧见。”
办妥了正事,她脸上才露出压不住的好奇,眼里闪着光:“姑娘,您猜怎么着?老奴方才去幽篁院,那边可真真是人仰马翻了!说是夫人午睡醒来,不知怎的受了惊,两眼一翻就厥过去了,容嬷嬷在那嚷嚷说是夫人梦魇着了。”她边说,边捏着嗓子,学着那眼白一翻、身子一软的模样。
陈嬷嬷撇撇嘴:“要老奴说,容嬷嬷连口瞎话都不会编。伯夫人午后可是明晃晃进去的,当谁瞧不见呢?哪是什么梦魇,准是说话间吃了亏,生生给气晕过去的!”
见陆青不言语,只是用指腹反复摩挲那页对折的薄薄花笺,眉头微蹙,陈嬷嬷忍不住追问:“姑娘,您今儿个到底听见什么了?能把咱们夫人那样跋扈的人物,生生给气厥过去。”
陆青心头泛起一丝冰冷的讥诮。
她哪里是气。
她是被自己用一生供奉的、那座名为“温恕”的琉璃塔,给活活砸晕的。那塔如今碎了一地,照出的,全是她自己卑劣可笑的倒影。
温恕,可不就是她此生最纯净、也最虚幻的一场大梦么。
陆青被扶桑盯着灌下几碗姜汤,嗓子眼火辣辣地疼,声音都像砂纸磨过:“就...母女间陈年烂账,互相揭短。”她无心细说,转而问道,“祖母那边有什么动静?”
“太夫人让常嬷嬷去瞧了,还送了支老参。”陈嬷嬷忙答,又补充,“容嬷嬷已经派人去请侯爷回府了。”
陆青语速因不适而缓慢:“陈嬷嬷,让扶桑去告诉无咎,给沈姑娘递话,我明日要见她。”她停下,忍过一阵干咳,才压低声音续道,“那条夹壁墙的通道,只有我们知晓,绝不可外传。”
“老奴明白。”陈嬷嬷应得郑重,手已探上陆青额头,忧道,“万幸没烧起来。姑娘,往后这等冒险的事,交给老奴便是。”
陆青已无力多言,只微微颔首。姜汤带来的暖意正迅速消退,而深处那股顽固的寒冷,正从骨髓里丝丝缕缕地透出来,蔓延至四肢百骸。
唉...自己怕是真要病一场了。
正如所料,深夜时,陆青的高热汹汹而来。
好在扶桑早有预备,请了府医候着。诊脉后,府医断为风寒深重,开了药方。扶桑不敢耽搁,立刻去煎。
陆青烧得昏沉虚浮,冷汗涔涔,贴身的里衣一次次被浸透。湿冷裹着高热,让她时而如坠冰窟,时而如置火炉,在冷热的夹击下意识模糊。
白日里崔氏的话语,一个字接着一个字,一遍又一遍,在脑海中盘绕回旋...
朦胧间,一股辛香清苦、混合着雨后泥土般气息的气味钻入鼻腔,直冲天灵盖。她难受地蹙起眉,恍惚中被人从身后托起,稳稳靠进一个坚实的怀抱里。
陆青烧得眯缝着眼,只觉靠着的“扶桑”似乎胀大了一圈,莫不是近来伙食太好?
银勺抵开唇缝,一股霸道浑浊的怪味猛地窜入——像陈年朽木泡在辛辣的茱萸酱里,又掺了湿泥土的腥气,呛得她鼻酸。
好不容易咽下一口,辣意轰地炸开,浑身冒汗,舌尖发麻。她还没缓过神,第二勺又到了唇边。
陆青刚想闭紧嘴拒绝,那温热的古怪汁水已趁机灌入。她下意识鼓着腮帮子,将那又辣又苦的汁水含在口中,死活不肯咽下——这缺德玩意,她不喝!
“药得喝完。”一道醇厚悦耳的熟悉嗓音自头顶落下。
陆青勉力撑开一丝眼缝——傅鸣?!
“噗——”
药汁的怪味本就让喉舌抗拒,此刻她毫不犹豫,小脸一皱,将满口药汁尽数喷在了他衣襟上,一滴没浪费。
喷完后,陆青眨了眨眼,一脸无辜:“你...你怎么在这儿?不是去了西山...”
傅鸣单手稳稳圈着她,让她靠在自己胸前,另一手仍端着药碗,此刻正垂眸看着那道浑浊的药汁从他胸膛一路蜿蜒至衣摆。
他叹了口气,抬手拭去她唇边药渍,掌心随即贴上她额头:“才走两日,就把自己折腾病了。来,把药喝完。里头下了羌活、独活,气味是冲,但驱寒最猛。”
陆青手抵着药碗,别开脸,嗓音沙哑却故意拖长了调子:“烫...待会儿喝。”
傅鸣简直要气笑,这丫头那点赖药的心思全写脸上了。他心下一软,语气不自觉放得又低又缓:“我连夜从营里赶回,就为看着你把药喝了。这药是我请龚院使开的方子,得趁热服下才能拔除病根。看你病着,我这一夜也没能合眼,就当是...让我安心,嗯?”
陆青抬眸,撞进他布满血丝的眼里,心尖又酸又软。她接过碗,屏住呼吸,仰头一口饮尽。
“下回...能否换个不难喝的方子?”她被呛得五官皱成一团。
“还有下回?”傅鸣抽出帕子为她拭去唇角的残余药汁,目光沉静地看进她眼里:“出了什么事?若不是无咎见扶桑去请府医,你是不是打算瞒着我。”
陆青揪着傅鸣的衣襟坐直身子,将白日夹壁墙内听闻的一切,剥去情绪,只余骨架,冷静地复述了一遍。说完,她长长吁出一口滚烫的浊气,顺势也吐出了部分梗在胸口的块垒。
“我现在明白了,”她声音很轻,却带着洞悉的寒意,“温恕为何会有我母亲的画像。”
傅鸣掌心轻柔地抚过她的背,只道:“荒谬绝伦。”
“傅鸣,”药力上行,陆青浑身冒着汗津津的热气,眼眸却被一种清醒的锐利点亮,“我方才一直在想,温恕当年的消失,伯夫人那封绝笔信,恐怕只是引子。”
她抬起眼,目光如锥:“有没有可能,真正的原因是——他家里出了不得不走的‘大事’?”
“比如——温家村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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