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庞籍眼见得越发老了,甚至心生退意。
他想起自己年轻时,曾在州府上做地方官时的样子,忍不住连连叹气,
“还是那时候最清闲啊,虽然日日辛苦,却是实实在在做事。不像现在,到处贴补丁,各家和稀泥。”
大年初三,庞籍的亲戚们来向他拜年贺岁,他笑着招呼完一大家子人,有些头疼。
老头儿想独自一个人静一静,便换了身衣裳,只带了一个长随,悄悄从府里溜了出来。
庞籍信步在街上走着,看着汴京满街的热闹,卖年货、果子吃食的,卖字画、桃符的,瓦子里说书人正说得热闹,庞籍也忍不住停下听了几段,不过都是些年节里吉庆祝福的吉利话儿。
他走着走着,不觉,竟走到御史府的巷子里。
庞籍在街边摊子上买了几枝雪柳,叫人抱着,自己上前敲门。
下人开门,不想竟是使相亲自来访,惊得一跳,赶紧将老头迎了进来,在厅堂里照顾好,赶紧跑到内宅去唤御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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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期庞籍突然来访,包拯匆匆换了衣裳迎出来,问了两句,方知无事,这才放了心。
两个人坐下,庞籍忍不住开始倒苦水,
“两年了,整整两年。从庆历四年冬至开始到现在。我原以为,这事闹上三五个月就消停了,没想到,竟然没完没了。”
庞籍一脸愁云惨雾,不顾年节里的顾忌,开始吐糟,
“已经赔给了他家六十多万贯,御史,六十多万贯啊。还不肯罢休,这是要将三司都掏空了才罢休么?”
“我派去几个人,都被挡了回来,他口口声声要凶手,还说什么‘杀人偿命’。哼,我问过仵作了,都说他兄长是自尽的,自尽!这要找谁偿命?”
“欠债还钱,这也要有个法子才是。总不能一笔将朝廷都掏空了,他们两浙的商人乐了,那其他州路府的可怎么办?别人还吃饭么?”
“驸马已经同公主和离了,市舶司的、转运使司的人也都抓进去了,还不肯罢休,他究竟还想要抓谁啊?难不成,连我也一同捉进大牢里算了。我老了,早不想扛这副担子,捉了我也好,我趁早告老还乡,回家种地去罢了。”
包拯耐着性子听了半天,听到老头要请辞时,他忍不住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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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相这就要告老还乡了么?我可不依,你我还要再共事二十年才好。”
“什么?还要干二十年?哎哟我的御史,你饶了我罢,”庞籍苦笑,连连摆手,
“御史饶了老夫吧,我一把年纪了,骨头疼,实在扛不得这些事,你还当我是二十岁的毛头小子么。不过我瞧御史倒是将朝廷法度、账务算得一清二楚,说得极在理。依我看,来做三司使才最相宜,将御史放在开封府里,竟是可惜了。”
“不过,你若要做了三司使,我倒是可以再忍几年。我要等御史走了,老夫再走,定为御史守好这里,不使御史为难。”
不顾年下的顾忌,庞籍居然和他开起玩笑。
也幸亏包拯也是个没顾忌的,不信鬼神,两个老头说着以后的事,也笑了。
“我还有件事,本想年后再同使相说,今日可巧,使相既来了,我便提前告诉使相。”
包拯告诉他,宣徽使向官家进言,以辽国出访为由,派他担任契丹正旦使,出使辽国,“官家与我商议,我听着,这竟是让我去的意思。旨意这几日就要下来了。”
庞籍一听,脸色都变了,“这不行,御史还不能走,案子没审结,万一出个什么纰漏,岂不前功尽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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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抱怨了半日,庞籍身心都觉得轻快了不少,一听老包要走,他立刻又紧张起来,
“御史怕是还想要纠察军中的账务事,这才有心往边境驻军去走一趟吧?我劝御史莫急于一时,还是等案子审结了再去。”
包拯见他急了,不由得笑道,“使相快别这样说,我的行囊都已准备好,想来是娘子也盼我能出访,竟早早就收拾妥当了。我不在京里,一切还要靠使相辛苦,希仁先在这里拜谢大相公。这一去,多则一年,少则十月,希仁必归。”
但他也殷殷叮嘱道,“范应纯都已经招认,内藏库的人命和徐粮道的死,都是他做的。眼下内藏库案子已结,三司的事也已了清,但白家的案子,使相切不可和稀泥,务必依法查证,不使一人含冤,也不使一人逃脱罪责,哪怕他是舒国公、转运使。希仁拜托使相,大相公熟知律法,比希仁更胜一畴,望使相能够拿出你当年出任刑部详覆官、开封府判官的铁面样子。希仁此去,便可十足安心了。”
庞籍心想,“这是还是要让我当这个恶人呐!你跑了,留下我在这里收拾烂摊子,还叫我铁面无私,这不是逼着我,往官家的心口上撒盐么。”
但他终究没有说出口,只勉强答应了,包拯见他应了,便满意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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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行前,包拯将展昭叫到面前,细细叮嘱他:白家的案子虽然翻案了,白锦堂也已正名,但此事并没结束。
他对展昭轻声道,“你告诉他,去登闻检院。”
展昭瞪大了眼睛,包拯对他点了点头,“你告诉他,不要再原地打转,只有去登闻检院,这事才会上达天听。也只有传到官家耳朵里,那些皇亲宗室也不能再插手,便是使相,也拿你们没有办法。
包拯这一招可谓一石三鸟,他是让白玉堂不要再以白家的旧案递交申诉,而是改以北苑的名义提请诉状。
一来,可以将贪墨的商家归法,二来,借北苑之机,清理那些肆无忌惮的皇族宗室;第三,可以清查走私茶货的军方。
而且,他叫白玉堂去登闻检院,还有一重意思,
“按照惯例,开封府是接人命案子的,但若是接了他的诉状,便只能先以人命案为先,其余的一时顾不上,况且牵扯官员过多,少不得都要转到大理寺。若是那样的话,凭他有多少证据,怕是都会被湮灭。”
“只有到了登闻检院,他家的事才会被看见,他兄长才不会枉死。”
“御史的意思我听明白了,但,如果检院拒不授理这桩案子呢?”
展昭提出心中疑问。
包拯笑了,“那么,你叫他向御史台申诉,韩晚不是已经翻异了三次么?加上白家重新提起的申诉,这件案子便没有那么快被压下去,三司会审是免不了的,恐怕使相也要亲临,到了那时,任谁也无法阻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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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件事,是同缉司有关的。”
展昭是为了丁家的案子,才随包拯入京,做了开封府的缉司官,现在事情已了,按照二人的约定,展昭可随时辞官还乡。
“丁家的案子虽然已经了结了,但我希望缉司不要急着辞官,暂时也不要离开开封府。我此去辽国巡边,至少一年后方回。若你能等一等最好,有你在这里,我走得也安心一些。”
展昭答应了,等包拯回京,他便辞官,回江南老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