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向北,天也越来越冷。
陆棉棉在马车上要抱着三个汤婆子才能好过一些。不过这种冷适应了,其实也还可以忍受。
翻过了秦岭山脉,这里的冷和他们江南的冷完全不同。北方的冷是干硬而锋利的,与江南一带那种缠绵入骨的湿冷之意完全不同。薛煌的手探着陆棉棉身下汤婆子的温度,待入了京郊一带,温度越来越低,汤婆子撑不过两柱香,便仅剩一点温吞的余热。薛煌端起车内的水壶,替汤婆子蓄满了新的热水,再重新塞到陆棉棉的脚底。
天底下能够让九千岁薛大人这般照顾的恐怕也就只有陆棉棉一个人了。
马车颠簸,陆棉棉能感受到车轮压过碎石的颠簸,困意被颠的有些清醒,“大人,我们怎么不走官道了?”
薛煌再次给陆棉棉掖了掖身上的狐裘,“眼下已经进入京郊地界,这京城中想要我薛煌命的人不下少数。想来他们已经在我回京的必经之路上设好了埋伏,倒也不是一定会丧命在此,但是没必要与他们正面交锋。从这个驿馆开始,我们走小路。一路上能够逃避那些暗处的可疑刺客,同时也能更快的抵达京城。”
主意是好主意,可走小路这个选择就是苦了舌头了。
一路上天寒地冻,也没一个店家休息。他们一行人只能靠包袱中干巴巴的杂粮饼当一日三餐,陆棉棉觉得她这几天咬这个干巴巴的杂粮饼,下巴都咬硬了。连吃了好几天,到最后喉咙已经咽不下这干涩的饼,只能靠慢慢的扶着温水一点一点的送服进去。
饶是陆棉棉之前也不是什么过着金贵生活的大家闺秀,但她也不是在军队里面的那些苦行大头兵。这日子过得实在是有些让人想要发疯。
“唉……”咽下最后一口饼,陆棉棉倚着汤婆子,声音不大不小地,叹着气。
薛煌看着陆棉棉亮晶晶的眼睛里面带着些许的委屈,沉默了片刻。他骨节分明的大掌敲了敲马车内部的车窗,“停车。”
陆棉棉下意识的搂紧了身上的狐皮大氅,“大人是要下车去方便吗?”
马车队伍缓缓停下。
薛煌的手推开门,干燥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马车之内。
“你们两个随我进山。”薛煌随手指了指驾马车的两个影卫,“小覃子,留下几个影卫保护车里面的女眷,你带人去找一些干柴,清理一块地方,准备生火架锅。”
小覃子:“大人是车中的热水不够用了吗?”
小覃子见薛煌这次可要大规模的烧水架锅,立刻出言阻止,“大人,再翻过两个山头,便入京城了,还请大人能够再忍一忍。虽说我们一路行小路避开了很多蛰伏在暗处的刺客,可是难保那些人不会在我们行知的小路上也设下埋伏。生火可能会暴露我们的行踪啊……”
“无妨,此地林子深且密。我们只在此耽搁一个时辰左右,若是真的有刺客埋伏在附近,等他们顺着炊烟找到我们时,我们早已离去。”
薛煌向来有着掌控全局的笃定,小覃子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小覃子:“刚才路过一片干燥的林子,你们几个跟我走到那面去拾一些干柴。”
薛煌走下马车前还回头望了一眼不明所以的陆棉棉,“乖,等我回来。”
今日没有日头,天眼灰蒙蒙的,陆棉棉看不出现在是什么时辰。她只能凭借汤婆子的温度感知时间的变化,薛煌似乎已经走了好久……
陆棉棉也不再惧怕北风干硬的冷,她紧了紧身上的狐裘大衣,一步一步走下马车,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林子的方向。听到陆棉棉这边马车发出来的动静,乘坐另一辆马车的云娘也走下车围绕在她的身边。
“棉棉,你可是在担心薛大人……”
陆棉棉点了点头。陆棉棉踮起脚尖,一直盯着林子的方向,望眼欲穿之际,见薛煌带着身后的几个影卫赶了回来。
几个影卫嘴边吐出白蒙蒙的哈气,营需拍马,“大人当真是厉害,一箭就射在了这袍子的脖颈处,一击毙命。”
薛煌看见陆棉棉的身影,将手中冰冷的弓箭扔到身后影卫的手里,他跑到她的身边,整个人将她围了起来。
薛煌:“不是说近日吃那干巴的杂粮饼都已经快吃伤了吗?我到这林子里面去打了一些猎物,今日我们开锅涮肉。给你解解馋。”
“现在是冬日,这山里面没什么可以猎得的猎物。不过好在运气不错,山中有狍子经过,今天便宰了它给你做涮肉吃。”
陆棉棉和云娘皆是一脸期待。他们自幼生活在江南一带,从来未出过江南,而狍子她们只在书中和故事中听说过,从来都没有见过。竟能够尝到狍子的滋味,倒也是令两个女人非常兴奋。
影卫们都是处理野味的好手。小覃子那面已经开始架锅烧水,另一面则开始娴熟的分解狍子肉。狍子鲜红的肉被片成薄薄的薄片,这些肉片成了天寒地冻中的唯一一抹亮色。陆棉棉看着狍子的血肉微微出神。
薛煌特意停下马车到林子里面去打猎,就是为了让她解解馋嘛?!
小覃子声音唤回了陆棉棉逐渐飘散的思绪,“大人,这面的水已经沸起来了。可以涮肉了。”
像他们这种自由生活在北方的影卫,更喜欢生吃这种狍子的肉,觉得过瘾。可薛煌是怕陆棉棉吃不习惯,特地用他们用来做涮羊肉的做法来处理狍子的肉。
小覃子应将一切准备就绪。被片成薄片的狍子肉也接连放入滚沸的沸水当中。肉片在沸水中翻滚变色,浓郁的肉香弥漫整片树林,周围的寒气似乎也被周遭的热气驱散,陆棉棉竟能够伸出双手了。
薛煌拿起长筷,从铜锅当中捞起一片粉嫩透亮的肉片轻轻的放在陆棉棉一直捧着的陶碗当中,“来,尝尝看。”
陆棉棉将碗往前端了端,“谢谢大人!”
陆棉棉轻轻的吹了吹那薄薄的肉片,随后只是蘸着些许盐巴,就将狍子肉送入口中。弥漫在舌尖的温度,带有着野味儿独特的醇香,狍子肉没有一丝土腥的气味,只有一股醇香。连日吃着干巴巴的杂粮饼,一下子吃到如此美味的狍子肉,说是吃到了神仙的宴会也不为过。
“大人,这个真的是太好吃了!”陆棉棉忍不住发出一声赞叹。陆棉棉的额头冒出细碎的汗珠,为这一口美味,就连寒气都被驱散了大半。
薛煌怕陆棉棉着凉,不急于享用好不容易猎来的狍子,而是拿起手帕为她仔细擦掉额头上冒出的细碎汗珠,“你喜欢就好。”
一旁同样吃的热火朝天的小覃子看见这样的场面还是忍不住挖苦陆棉棉几句,语调阴阳怪气,“这次回京城还真是多亏陆姑娘了,不然恐怕我家大人没有这么好的兴致到林子中去打猎给我们吃。如今能够在这里小气,并且享用着野味的美味,还真是要多谢陆姑娘啊。”
云娘当然听出话里的不怀好意,随即也怼了回去,“看来小覃子公公更喜欢吃那干巴巴的杂粮饼呢,吃肉都堵不上小覃子公公的嘴。公公若是不愿意吃这些东西,不如继续回马车上啃你干巴巴的饼好了。”
小覃子被那一句句公公呛得有些说不出来话。
虽然说云娘说的是事实,但到扬州城的这段时日再也没人这么称呼他。残缺的男人也是男人,若是不刻意去提起,小覃子也很想享受正常人该有的待遇。
影卫之中也有几个活泼的,围过来吃着肉闲话家常,转移剑拔弩张的火药味,“陆姑娘,用铜锅涮肉还是要涮羊肉更美味一些。这是我们京城的特色,尤其是小肥羊的肉是最好吃的。将羊肉在这铜锅的沸水中滚一圈,再蘸着我们京城的特色麻酱,味道是一绝呀!”
陆棉棉听着影卫的形容已经心生向往。
这一趟从扬州城启程前往京城,一路上他们经过各个驿站歇息的时候,薛煌都会给陆棉棉找一些当地的特色美食,给她解馋。除了满足口腹之欲外,陆棉棉见识到了她之前从未见识到的东西,体会了之前从来未曾体会过的风土人情,她在这一路上有所成长。
陆棉棉眼睛中泛着雾气,亮闪闪的看着薛煌。薛煌揉了揉陆棉棉毛躁的头,顺便再帮她擦掉额头上刚刚冒出来的汗珠,“好,等回到京都就带着你一起去吃。”
那影卫继续开口,“不过小覃子大人有一句话说的非常得对。大人对陆姑娘你还真的是非常的宠爱。刚才我同大人一起到林子里面去打猎,本以为这天寒地冻的,碰不上什么猎物了。大人甚至想将我们一路带回来的这只信鸽烤了,给你打打牙祭。还好我们运气不错,看到了这只傻狍子。”
陆棉偏头看着依旧在给她加肉的薛煌,“就是那只刚刚上路就咕咕直叫,但后来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的鸽子?”
薛煌点头。路上颠簸,鸽子在笼子里面一直乱叫,薛煌嫌这鸽子的叫声打扰陆棉棉休息,就直接让人将它毒哑了。
这鸽子便是当初从京城当中飞过来指引他去滑县调查鬻官一案的那只信鸽。千里迢迢的带一只鸽子回去,当然是为了找出幕后究竟是谁在观察着他的一切,指引着他的行动。不过为了心爱的女人能够吃下一口饭,他宁愿花费更大的力气找到背后监视着他的那个人也要将这只鸽子杀了做成佳肴去博美人一笑。
小覃子依旧尖酸刻薄的补充着,“那还真是多亏你们幸运找到了这只傻狍子,不然的话怕某些人要耽误大人的大事了。”
薛煌低头不语,只是挑着沸水当中最好的肉片夹给陆棉棉。
众人皆道是他薛煌博得美人一笑,特意到山林中去打猎,才有了这场野食。可只有薛煌自己知道他更贪恋这个女人在他身边,在这个时刻带给他的这种人间烟火。因为陆棉棉的出现,才让他冰冷的人生有了那么一丝丝暖意。
一个时辰过去,狍子已经被众人柴吞入腹,喝下最后的热汤,身子暖洋洋的,众人启程继续返回京都。为了防止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刺客发现他们的行踪,薛煌留下几个影卫打扫现场。将火堆扑灭,并且将所有的痕迹都掩埋在冻土之下。
除了空气中还弥漫着一丝散不出去的肉香外,这一切都恢复成他们刚刚来到的模样。
马车内,陆棉棉摸着鼓溜溜的小腹,躺在薛煌腿上小憩。薛煌将一个放在木盒当中的牛皮纸袋递给陆棉棉,“再忍一忍,再翻过前面这个山头,就可以回到京城了。到了京城,算真正的安全了。”
“这是我刚刚让影卫单独给你烤制的肉干儿。若是不想再干巴巴的咽那些杂粮饼,你可以配着这些肉干儿一起吃,嘴里面总能够有一个味道。”
陆棉棉双手环抱着男人精壮的腰身,将整个头埋在他的背上,“大人,你对我实在是太好了。看来我这辈子只能以身相许,来报答大人的大恩了。”
薛煌发自真心一笑,“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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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颠簸不停,七日后,众人终于进了京城的城门。
可能是因为京城内人声鼎沸,陆棉棉进了京城之后反倒觉得没有那么冷了。她掀开轿帘的一角,抬眼看着京城热闹的长安大街。哪怕是冬日,长安大街上还是有很多商客来往,不愧是京畿之地。
薛煌:“过了长安大街,便是我在宫外购置的府宅。一会会有影卫带你们进去入住。我要去进宫面见陛下,将寻来的凤玺带给他。”
陆棉棉乖巧的点头,“嗯。你先去忙要紧的事吧,这里还有云娘在呢,放心,我们能照顾好自己。”
过了长安大街,薛煌率先跳下马车,走向与腐宅背道而驰的相反的方向,是紫禁城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