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长亭。
有一红一白两道身影在此等候。
二人虽双双戴了幕离,掩住了面容,但其身姿不凡,在这肃杀的冬日荒野里依旧招摇惹眼。
姜灼也就此勒马,走入长亭。
“听闻郡主皇恩深重,封后在即,今日一见怎么素衣如旧啊?”
弦川率先开口调侃。
“此番事变,我二人要多谢你。”
姜灼倒是一反常态,没有再用言语反击弦川。
站在弦川身旁的白衣人也就此掀起帷幕,熟悉的面容秾丽如旧,只是略带了几分苍白。
正是在前几日皇宫中死去的姜焰。
——那日,姜灼被急诏入宫,还以为是自己毒杀太后事发,虽在皇城司时不承认,但其实袖中还是带了凌恒当时送的那一瓶假死药。借着献舞之名,姜灼又将假死药交给了秦柳云,请她帮忙代为转交给姜焰。
自己日日被困在凌恒身边,秦柳云找到姜焰的机会总比自己大些。
谋局者真心难料,落子的每一步都是在赌。
幸运的是,姜灼赌赢了。
“二位,接下来打算要去哪呢?”
弦川轻松笑笑,询问二人去向。
姜灼则看向姜焰,问:“你想回西夏吗?”
自知闯下大祸,从方才再见到姜灼起,姜焰就一直低头沉默着,不敢多说一句话,如今见姜灼主动相问,姜焰也只畏畏缩缩地小声道:“你去哪,我就去哪。”
姜灼无奈笑笑。
无须姜焰多作解释,姜灼也能猜出此番凌恒起事,是利用了姜焰想带姜灼回西夏的心思,纠集了西夏人和流民,只是姜焰既然没有出现在庆功宴之上,就足以说明凌恒是将反应过来的姜焰囚禁,作为了要挟西夏军的人质。
凌恒选择自焚而死,大概也是知道失去姜焰这个人质,西夏人也难为自己所用。
如今姜焰重获自由,便让疏勒古丽带人先回西夏复命,自己则在京外等着姜灼出来。
挥手告别了弦川,姜灼带着姜焰一同启程。
“……你生气了吗?”
姜焰怯生生地问。
“中原的规矩,”姜灼叹了口气,徐徐教导,“做错了事要先道歉,然后再努力想补救措施,不是低着脑袋不说话,更不是问对方是不是生气。”
“那西夏的规矩也是这样!我们西夏男儿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会推诿责任!”
阔别多日,姜焰的中原话大有长进,甚至学会了用俗语。
姜灼却被他这一股没头没脑的气势逗笑,追问:
“那阿约要如何承担这天下大乱的责任呢?”
西夏人帮着凌恒包围汴京,攻陷皇宫,这在世人眼里已经成了不争的事实。
尽管姜焰是西夏人,如今乱的是中原政局,但毕竟凌恒身死,之后上位重整朝纲的新帝,都不可能会放过趁机作乱的西夏。
当然,此事影响最深的还是中原。
原本在五年后才会在朝堂上掀起的皇储之争,如今演变成了一场逐鹿之战。
或许,此事自己也脱不了责任。
因为自己的重生,今生很多人的命运都发生了太多改变。
冬风猎猎,草木枯绝。
姜焰似乎也被问倒,迟迟没有回答。
姜灼摇头,叹气,旋即夹紧了马腹,迎着冷风挥鞭,跟着空中盘旋的黑鸦,加快了前行速度。
“……去哪?”
姜焰策马跟上,有些犹疑,亦有些不安。
“去帮你收拾乱摊子——”
凛风吹起姜灼发梢,姜灼目光依旧坚定执着,倒是身后的姜焰摸不清脑袋,不知如何作答。
察觉到姜焰的不安,姜灼回头,开玩笑半认真地补充道:
“我行事可比你稳妥多了,现在我说我是你的姐姐,你服不服?”
“服服服!”
见姜灼如此问,姜焰才敢确定姜灼没有生气,却又忍不住嘟囔抱怨:
“谁知道你们中原人心眼这么多。”
“笨,就多学!”
不知道是否是因为离开了压抑的皇宫,离开了熟悉的汴京,姜灼的笑意也渐渐张扬了起来。
西夏,总有一天会去的。
只是眼下当务之急,是得去找襄王赵翊白。
景王既已行军至汴京城,想来襄王也在路上。
餐风宿宿,昼夜兼程,姜灼带着姜焰一连赶了三天三夜的路。
终于,在一片开阔的平原上,望见了缓缓行进的“襄”字大军。
一路带领前行的黑鸦率先盘旋而下,直入军中。
姜灼亦向探路的斥候说明了来意,再策马缓行,直至恢弘军前。
上官霁、姜烈、王文逸、王世衡……
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掠过眼前。
凌恒占京称帝,朝堂更迭,那些不愿归顺的新政官员,大多投向了赵翊白。
而在军阵的最前方,身披玄甲的赵翊白手持长枪,勒马驻足,静静望着这掩面疾行的二人身影正向自己赶来。
玄铁铸就的修罗面具狰狞凶恶,不仅遮掩了赵翊白真容,也让姜灼看不清他望向自己的神情
黑鸦牢牢停落在赵翊白肩膀,高叫:
“姜灼!姜灼!”
似是恍然一愣,赵翊白旋即取下面具。
阔别数月,京西风霜似乎有意雕铸赵翊白面容。
姜灼只觉得阵前人清瘦许多,隐隐有了前世为自己立墓时的霜雪之气,只是欢欣宽慰的少年笑意尤在。
列阵前方知晓姜灼身份的那些官员,亦随之松缓神色。
故人重逢,再次见到姜灼,纵然是满身杀气的赵翊白忍不住也带了和缓笑意
摘下斗篷的姜灼却面如寒霜,自袖中取出圣旨,扬声喝令:
“先皇后姜灼,奉先帝遗诏——襄王赵翊白,跪接圣旨!”
正欲催马上前,迎接姜灼的赵翊白闻言,停步。
姜灼身后,不明其意的姜焰也愣了。
万军肃立,西风卷旗。
姜灼便独自一人,手持黄绢,与千军万马默然对峙。
自己,姜焰,乃至所有西夏人的生路都系于此刻的赵翊白是否愿承认凌恒为帝。
姜灼心下清楚。
这是凌恒设下的最后一计。
也是姜灼心甘情愿沦为棋子的一计。
风过原野,军马无声。
赵翊白隔空定定看着姜灼。
姜灼亦坦然回望,一双乌黑杏眸里,不见半分波澜。
静默良久。
赵翊白叹息一声,翻身下马,单膝跪地:
“臣,赵翊白,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