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掠邙山北州,那一片松林齐声哗吹,也带起浮动的一些雪粒,绕着松针打圈儿。
木漪从马车上下来,在松林里找到陈擅时,他正以松荫为盖,雪地为床,脚边倒着两酒壶,闭着眼,似在大醉大梦。
分明还是大冷的天,这人却一身褒衣博带的白衣,宽衣广袖,连胸口的亵衣都不曾拉好,半个胸膛都敞在冷空气外。
他蓄了胡子,却用一块袖上白纱盖头,陷去雪里,再仔细看,搁在脑边的手还夹着一只红艳的茶花,非男非女,有种现下纨绔公子时兴的男妆风流。
这场景用在陈擅身上,也是一种说不出的美,可木漪还是那样不解风情,只觉得他怎能打扮成这样?她都快要认不出来他了,质疑:“这人真是陈擅?”
部曲们都点头:“家主,他就是啊。”
木漪喊了他两声,喊喊不动,她就要上前去踢踢他的小腿。
却意外见他身后那雪已染成了红色,表情巨变,蹲下身猛摇他,“陈擅,陈擅!你把眼睛给我睁开!”
见没有反应,要起身让人将他身体扛了,没想被抓住手腕,她诧异回头。
陈擅晃悠悠地打了个哈欠,掀开懒懒眼皮,“哦,原来是你啊,我说呢,谁一直在我耳边嚷嚷,真的烦人得很。”
说着,将那块单独的袖纱混账地盖在她头上。
木漪气急了,丢了纱反手推他一掌,陈擅顺势倒在树根底下靠着,笑意不止。
她冷眼横眉:
“还笑!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他哈哈大笑,抓了一把那被红沁了的雪块,往口中塞入咀嚼了一把,吃给她看,又隔空戳了戳酒罐:
“欸,甜得醉人,是西域商那里拿来的葡萄酒,这不是血,是葡萄汁的颜色。”
木漪一时间心情大起大落,没憋住猛吸了一口冷气,鼻尖被冻的通红。陈擅笑呵呵问:“你来找我干嘛来了?”
“有件事——”
她说话时,身后松林摇动,窸窸窣窣,陈擅笑意盈盈的眼眸收紧,抬手点唇:“嘘,有猎人来了,你跟我只能一会儿再聊了。”
猎人?
他对上她狐疑的目光,一颔首,下瞬身后蹦出许多人,一箭射来,陈擅拉了木漪半把,那箭穿过,摇射在树上。
松针打落,二人头上覆上雪霜。
他眼色清明已无醉意,抬手抽了腰上佩剑。
木漪立马反应过来,敛袖沉色,命令带来的部曲:
“给我列队应战!”
两伙人打起来,陈擅冲过去前不忘夸一声,“来找我也不忘带家伙,还是你周到!今日我沾了你的光!”
之后便带头那些部曲,与对方混战。
木漪虽谈不上害怕,但见几招下来,部曲也并未占上风,这些人招数奇特,期间还又放过一次毒箭。
陈擅抵着两人砍过来的家奴,翻了个剑花,将那两人踢去树下,拦腰斩死,血溅了他半边面。
他喊道:
“找个地方先躲!”
木漪也不犹豫,提腿就往林子里跑去,找寻四方,最后藏身一片被雷劈过的,歪七扭八的老松下隐蔽。
不远处就是危险,紧张加之猫着动不了,她很快浑身冻得僵硬,止不住揉搓双手,往手上哈气。
方哈一口,听得耳边树枝一碎。木漪半张着口,就着这姿势,一时不敢再动,连大气都不敢出。
很快,血味在这安静中慢慢涌了进来。
很久没什么动静。
木漪尝试自错乱的树枝里放视线出去观察,被剑光一闪,闭了眼,剑戳入地,咔嚓一声。
那人咬牙跪了下来。
埋怨道:“小灵芝,看见了也不出来,帮我一把……”
木漪隐约听得这句话,这才将身子直起来,自己也踉跄了一下。
陈擅撑剑,单膝跪在地上,看见她没事安心冲她一笑,随后就放手朝后倒去,一下重重摔在雪里。
木漪踩着湿透的鞋奔去他身旁,随手摸到背后一片湿濡,再一看,指尖上鲜红,他眨眼叹气:“这回不是葡萄酒了……小灵芝,有人要杀我,我疼死了,不过已经结束了,今天多亏了你,那些损了的人,我回头还你啊。”
木漪抿紧唇,俯身将他手搭上去,“稳住,我先带你回城里治伤。”
提起这个,陈擅拦她一把,也是求她一把,“不知道是谁害的我,回去了就是打草惊蛇。”
木漪望了几瞬他落寞又带一丝放纵和期待的神情,明白过来:“你想见州姜?”
他缓缓点头。
木漪遥望一眼雾外山峦,这么大的地方,怎么找?
“她现在,在这里吗?”
陈擅望了一眼日头的方向,又颔首:“她每日下山采药……就要到了,你快点去拦住她,别让她……”
他伤口碰到了,疼的嘶了一声,“别让她看见那些尸体,别因为我,将她吓着。”
木漪将他放在树根底下,解了自己的大氅垫在他腰下那片伤口处。
“我许久没见过她了,恐怕——”
“不会的,”陈擅脸色泛出青白来,却快慰一笑,“你一眼便能看见她。”
木漪站起身,凝视四周几瞬,还是决定按照他给的方向去找。
方天亮不久,大雾迟迟不肯散去,她在里头拨枝见雾的,待日头高升出山峦,一缕光射入了这片阴霾之地。
她顺着光望,正见光下一片不起眼的篱笆药园,一片影子从雾里飘入,随她剥开层层叠叠的松针,那影子化作了实体,蹲在药园里采摘打了霜的荞叶。
她深深吐息,猛然松了一口气。
园子里动手的人也默默察觉这动静,轻轻侧过脸来,一声恍然之音,又柔又净:
“木姑娘?你怎么在这?”
木漪直说:“跟我走,带你去见个人。”
她虽未解释是谁,州姜那无害无防的性子,也还是擦了手陪她一起。
木漪引她往陈擅所在的地方去,偶听得几声步摇磕碰,循声音去看,发现她从来不饰一物的发上简单挽了个髻,只为将那步摇安放进去。
步摇看着,像手作的,半月下坠着几缕流星的穗银。
“送你簪子的人,是谁?”
州姜略平视她,担忧问:“你要带我去见的人,又是谁?”
木漪淡笑不语。
州姜确定了,“他受伤了对吗?”
“不受伤不行?”
州姜摇头,“不受伤,他不会来见我。”
一句话,一锤子敲在木漪心上,他们的情虽与她无关,但这份双向的遥望与爱而不能,却击中她情感中的某个地方。
让人有一些低微的,想要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