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房内一片死寂,只有窗外的风,吹得竹叶沙沙作响。
柳书婉呆呆地坐在蒲团上,手中的佛珠,不知何时已经掉落在了地上。
她活了四十多年,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
柳书婉的世界,在这一刻发生了天翻地覆。
她迷迷糊糊地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厉害,却一点声音都说不出来。
她想反驳,她想跟大长公主说不是这样的。
可她又能说什么呢?
安庆大长公主说的每一句话,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这半生狼狈不堪的真相。
过了老半天,她才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
“但女子……若不依附父,依附夫,依附子,又能如何立于这世上?”
她的目光落在禅房角落里一株攀援而上的青藤,那藤蔓紧紧缠绕着一根梁柱。
“就跟这庵里的青藤一样,要是不依仗着那些老古树或者廊柱,它自个儿……又怎么能往上爬,见到天光呢?”
这-是她,是天下绝大部分女子,从小就被刻进骨子里的生存之道。
安庆大长公主,不,谢怀瑾顺着她看的方向看过去,眼里没有嘲笑,只有痛惜。
“难道,咱们女子就得心甘情愿地去做那藤蔓吗?”
“永远将自己的命运,系在别人的身上?”
“一辈子仰人鼻息,看人脸色?”
“要是那大树倒了,廊柱烂了,藤蔓就只能瘫倒在地上,烂成泥,被人随意踩踏吗?”
“书婉,你错了。”
谢怀瑾慢悠悠地转过头来。
“我们本可以成为树!”
柳书婉的瞳孔一下子缩紧了。
“或许一开始,我们只是一株无人问津的幼苗,在风雨中飘摇,随时可能夭折。”
“但只要我们的根,愿意不断地向下深扎,去汲取知识的养分,去历经世事的磨砺……”
“只要我们愿意挺直脊梁,而不是学着弯腰去攀附……”
“总有一天,咱们也能长成参天大树,枝叶繁茂,既能为自己,也能为那些需要保护的人,撑起一片天空!”
“到那时,我们自己就是天地,何须再看什么天光?!”
这番话如洪钟大吕,在小小的禅房内回荡,震得柳书婉大脑嗡嗡作响。
成为……树?
她从来都没有这么想过,也不敢这么去想。
她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眼中的恐惧多过了向往。
“可是……可是打破规矩的话,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那些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人给生生淹死了。”
“是啊,代价是大。”
谢怀瑾轻轻叹了口气,满是无奈。
“但是不打破,这代价难道就没了吗?”
她往前迈了一步,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柳书婉。
“稚鱼那孩子,小小年纪,就要为了你,在那吃人的宅门里挣扎筹谋,步步惊心,这难道……还不是代价吗?!”
柳书婉被问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脸白煞白。
“书婉,你还没看明白吗?”
“那些规矩,从来就不是用来保护弱者的。”
“它,就是那些强者用来维护自己利益的刀呢!”
“我们遵守规矩,就像温顺的羔羊,被他们剥皮拆骨,还要感恩戴德,最终痛苦一生,死得悄无声息。”
“要是打破规矩,咱们可能会撞得头破血流,也可能会粉身碎骨。”
“可是不管怎么说……咱们好歹有个机会,能为自己争一争!”
谢怀瑾主弯下腰,轻轻握住柳书婉冰冷颤抖的手。
“书婉,你就从未想过……”
“除了‘林夫人’这个身份之外……”
“你,‘柳书婉’自己,究竟是谁吗?”
“我……”
“……我是谁?”
柳书婉整个人忽然颤抖起来。
这个问题,第一次闯入了她被规训了一生的大脑。
“我是谁?”她喃喃自语。
她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这双手,会描最繁复的梅花样子,能煮出最可口的雨前龙井。
能把《女则》《内训》背得滚瓜烂熟。
这双手是属于“林夫人”的。
是属于林守义的妻子的。
可……它们属于“柳书婉”吗?
那个年少时,也曾喜欢在田埂上奔跑,喜欢读几句酸诗,写得一手好字的柳书婉,她……去哪里了?
她死了吗?
是什么时候死的?
是被关进那四方宅院的第一天?还是在夫君第一次带回妾室的那个夜晚?
她也不知道。
她就觉着心口那个地方空落落的,就好像让人拿刀子,活生生剜去了一块。
禅房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那支檀香,依旧在角落里,安静地燃烧,青烟袅袅,散发出令人心安的香气。
柳书婉没再反驳。
她也没有赞同。
她就那么静静地呆立在那,一动不动。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门外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打破了这片沉寂。
“母亲,大长公主殿下。”
是林稚鱼。
她一身素净的青色衣裙,头发简单地用一根玉簪束起,眉眼间带着一丝疲惫,却更显得眼神清亮。
她走到这两人跟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女儿今日来这儿,是想跟母亲告别的。”
柳书婉缓缓抬起头,空洞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焦距。
“告别?你打算去哪儿?”
林稚鱼回答的时候,语气平静。
“兰陵公主殿下奉了旨意要去北疆厉城,女儿将随行左右,为殿下分忧。”
柳书婉一听到“北疆”这两个字,脱口而出。
“北疆?那么远的地方……”
她早已从谢怀瑾那得知,林稚鱼如今是在替谢苓做事。
当初在锦云轩发生的事,不过是一场戏。
为的只是让母女二人不再被柳家拿捏。
她也闹过,气过,甚至打过林稚鱼几巴掌,但有谢怀瑾在,她也只能妥协。
“你……你父亲可知晓此事?莫要……莫要再惹他生气了……”
声音里,依旧带着那根深蒂固的怯懦,与对丈夫权威的恐惧。
林稚鱼的眼睛里,一下子闪过一丝意料之中的失落。
就在她打算开口敷衍几句的时候,柳书婉却停住了。
她竟罕见地,补充了一句。
“那……那北疆苦寒,天冷得厉害……”
“你……你可得照顾好自己。”
这语气里那几乎能忽略不计的关心,却像一股暖流,一下子就击中了林稚鱼的心。
林稚鱼整个人都呆住了,就这么看着面前的母亲。
这是第一次。
母亲在考虑完父亲的怒火之后,还想到了她。
想到了她会不会冷,会不会受苦。
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就知道指责她不安分守己。
林稚鱼的鼻子突然一酸,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她使劲儿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殿下说得没错。
环境,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
当一只被圈养的金丝雀,亲眼看到了笼子外面的天空有多么广阔,听到了林间的鸟鸣有多么自由。
谁还愿意再回去做那个只会梳梳羽毛,等待主人投喂的玩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