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象楼顶,谢骋临风而立。
他的手中,多了一枚用来感知妖气的法镜!
若附近有妖气,镜面就会变得模糊、起雾,随之出现黑气、红光,妖气越重,颜色便会越深。
这是卫凌然临行前夜送给他的诀别礼物。
“谢兄,我和我的师门都是穷人,这辈子没机会回馈你了,希望下辈子能投胎到富贵人家,多攒点儿钱,或者,我努力当个俗人,经商、考功名、参军,反正多赚钱,到时换我养你。”
“不过,为了防止谢兄忘了我,我还是多少给你留件东西吧,也算是补全你的能力了。”
“这是法镜,也叫照妖镜,是我青阳观排名第十的法器,正好替你感知妖气,免得你被树妖偷袭,我可不想过早的在地底下遇见你。”
谢骋盯着尚未有变化的镜面,脑中一遍遍的盘桓着卫凌然的声音,生平第二次感到了后悔。
第一次,是百年前的那个夜里。他后悔和薛昭分开执行任务,若他一直守在薛昭身边,或许薛昭不会中计,不会坠入化妖池。
第二次,是这一趟金陵之行。如若他一开始就拒绝了卫凌然同去金陵的提议,如若他没有激将卫凌然,或是在卫凌然要独自应战化妖池的时候,坚决带走卫凌然,那么,他就不会失去他唯一的朋友了。
无尽的悔恨,已经折磨了他一百年。而下一个百年,将变成双倍。
谢骋观察了一个时辰,法镜始终没有感知到妖气,忆及他在金陵布下的局,他断然返回谢府,褪了官服,换上了在金陵秦淮河所穿的月白锦衫,且摘掉了脸上的银质面具。
虽然时日较短,但丐帮散播的消息,应该会让秘术师有所耳闻。
一个容貌疑似薛昭的女子,一个薛昭身边的副将谢昭承,这两个人同时现身京都,以秘术师的多疑,高低得过来探个真假。
所以,谢骋以真容走上了京都的街头。
只不过,万籁俱寂的深夜,谢骋一人独自行走,多少有些怪异。
但他左顾右盼,好似在偷偷摸摸的寻找着什么人,又好似在躲避着什么。
从南街到北街,他走了七八里路,掌中的法镜依然没有变化,但谢骋隐隐感觉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不过,这气息消失的非常快,谢骋尚未来得及辩清方位,便散得无影无踪!
半里之外的百年老树下,一个身材矮小,干瘪驼背的老头儿,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色里,一双三白眼,泛着狡诈阴险的暗光!
“谢昭承,哈哈,遽然真的是谢昭承……一百年了,遽然还没死、没老?看来啊,这小子真得了天赐机缘,拥有了长生不老之术啊!”
粗粝喑哑的嗓音,如同被砂石碾过似的,从秘术师的喉咙里发出,又难听又叫人起鸡皮疙瘩,他一手捋着胡子,一手负在身后,宽大的黑色袍子,罩在他的身上,有种麻袋套小孩的滑稽感。
秘术师一边思索,一边喃喃:“薛昭骨肉尽化,肉身已无,绝不可能还活着,但……但老夫一路追踪到京都,天底下会有如此相像的女子吗?就算是夺舍,也不可能夺得一具与前世完全一样的肉身吧?谢昭承鬼鬼祟祟的现身京都,究竟是在寻找薛昭,还是……还是在诱使老夫出现呢?”
阴冷潮湿的四野,除了呼呼的风声,和被秘术师收进聚妖瓶里的树妖发出的嘶嘶声外,无人作出回答。
“谢昭承啊谢昭承,你既已长生不老,又长了一张好看的脸,老夫怎舍得杀你呢?程天鹤不中用,夺舍成功,却惨死在了谢骋的邺火之下,那便将你谢昭承的肉身送给老夫,当作补偿吧,哈哈哈……”
秘术师阴森的笑声,忽高忽低,抑扬顿挫,穿透了深沉的夜空,仿佛一条条细小的毒蛇在人的周身游走,冷得人直打颤!
树妖亦受了影响,动荡不安的在聚妖瓶里乱窜!
秘术师抬起负在身后的手,掌心的聚妖瓶,此刻正泛着幽绿的暗光,瓶身随着树妖的冲撞不断震颤,细密的裂纹正顺着瓶底缓缓蔓延。
秘术师用指尖在瓶口轻轻一捻,一道灰黑色的雾气便顺着裂缝钻了进去,瓶内的骚动瞬间弱了几分,只余下树妖压抑的呜咽声在瓶中回荡。
“急什么?”
秘术师嘴角勾起一抹残忍阴毒的笑,指腹摩挲着瓶身冰凉的纹路,“喂了好几夜的人血了,还不够喝啊?小东西们,先歇一歇,皇帝小儿的走狗谢骋回京了,他的邺火莲灯,可是尔等的克星哪!”
秘术师手腕轻转,一道镇妖咒语念出,瓶身的绿光渐渐黯淡,聚妖瓶没入了他宽大的袖袍之中。
“谢昭承,谢骋……”
秘术师念叨着这两个名字,脑中陡然闪过一抹灵光,随即捋着胡子,再度发出一声阴邪的笑,“呵,有意思!”
……
这一夜,谢骋无功而返。
他回了谢府,戴上面具,唤来管家李仲,亲自交待道:“照应好罗笙姑娘,衣食起居,都莫要怠慢。但是,不许她擅自出府!”
“是,老爷!”管家吃惊的眼神藏也藏不住,他到谢府十年了,这还是谢骋第一次带女子回府,主动关照一个女子!
这是……万年铁树终于开花了?
谢骋蹙眉,“李仲,收起你那乱七八糟的心思,罗笙姑娘是嫌犯祝宁的侍女,我只是受人之托。”
管家的失望,顿时表现在了脸上,“老爷,您真的不打算成婚了吗?哪有人一辈子不婚的?您这么大的家业,总得有子嗣来继承啊!”
此类的劝告,管家几乎年年都要啰嗦上几次,谢骋耳朵都听出茧子了,他挥了挥手,语气不耐,“少废话。明日午时之前,准备几道京都名菜和点心,我带走。”
“是!”管家嘴上应允,心里忍不住又在猜疑,谢骋居然要外带膳食?带给谁啊?除了陛下和卫凌然,谢骋可从未关心过别人啊!
想到这儿,管家立刻问道:“对了老爷,卫公子人呢?他怎么没跟老爷一起回来?卫公子的房间,我安排了人日日打扫,还给他添了两盆兰花呢。卫公子爱吃的菜,我也叫厨房提前采买好了新鲜的食材,就等卫公子回来……”
“卫凌然外出办事,暂时不会回来了。”
谢骋对外人冷漠,但对陪了他十年的管家,还算有耐心,可管家的话,句句扎人肺腑,他实在听不下去了。
“那……那魏骁公子呢?”
“去送卫凌然了。”
谢骋抬脚离去,但步伐不似平日那般稳健,隐隐有几分踉跄。
管家愣在原地,是他的错觉吗?为何感觉谢骋不太对劲儿?
……
身在诏狱中的祝宁,一直等到各个囚室的犯人都入睡了,才尝试召唤薛昭。
她面朝墙壁,背对铁栅栏,青色妖纹浮于左眼之上,嗓音轻如蚊蚁,“薛昭,你修炼的如何了?恢复了几成啊?”
薛昭的嗓音,听起来比之前多了些力气,“大概六七成吧。怎么,你遇上麻烦了?”
“暂时没有麻烦。但是,谢骋是个大麻烦!”祝宁十分惆怅,“他威胁我,他一个大男人,居然威胁我一个小姑娘,实在太过分了!”
薛昭沉默了一瞬,“那你想弄死他吗?想的话,我帮你。”
“呃……”祝宁嘴角抽了抽,尬笑道:“那还是算了吧,我怕咱们被他的邺火莲灯烧成灰烬。”
薛昭罕见的笑了一声,听起来心情比较愉悦,“小阿宁,我交待你想办法看一看谢骋的真容,你莫要忘记了。这次重新修炼,我竟意外的找回了一些魂魄碎片,想起了一点点过去的事情。所以,我迫不及待的想知道谢骋究竟是不是我的故人,是哪一个故人。”
“真的呀?太好了!”祝宁欣喜不已,“薛昭,我会想办法的,只要我能见到谢骋真容,我会即刻召唤你,让你完全掌控我的身体,直接和谢骋见面!”
薛昭道:“好,我等你。”
“对了,谢骋跟我说,你有一个阿弟,叫做昭承,你还记得吗?”祝宁问得有点儿急,谢骋嘴巴严实的要命,她的好奇心都快冲破头顶了。
薛昭感觉记忆的魂,“嘭”的炸了一下,她快速的想要去抓住,却只抓了个空……
祝宁等了半晌,才听到薛昭低沉失落的声音响起:“阿宁,我记不清了,但我觉得‘昭承’这两个字有点熟悉儿,我想到它,就很痛。”
祝宁赶忙安慰道:“不着急,等你完全恢复了,兴许就想起来了。”
“嗯。”薛昭应了一声,便打算继续沉睡修炼了。
祝宁道:“薛昭,我还有事情同你讲。祝家男丁已经全部下狱了,程天鹤夺舍了大族老,还打算夺舍卫凌然,我使计将大族老踹进了谢骋的邺火当中,将程天鹤的魂魄和大族老的肉身均烧成了灰烬。现如今,我被谢骋带到了京都,抓进了诏狱,他在追究《千秋大典》的案子,他怀疑是我做的,因为我操控了金陵祝家造纸坊的幻像,而且为了阻止程天鹤夺舍卫凌然,情急之下,我动用了青磷鬼火术,在谢骋和卫凌然面前露了底。”
“别怕,他们一介血肉凡胎,即便知晓了你我共生的秘密,又能如何?邺火莲灯虽然厉害,但也不是不可破。你几时想离开诏狱,告诉我一声便好。”
薛昭的话,安下了祝宁的心,她长长的舒了口气,“我一直担心的是你,我自己无所谓生死,就怕你没了肉身可寄,残魂无依,会被天道或地狱鬼差发现。”
薛昭笑道:“傻阿宁,你已经成功的颠覆了祝家,眼看就要过上正常人的新生活了,怎能不在乎生死呢?待我报了仇,我就要走了,进入轮回道,重新投胎做人。届时,你便不是半人半妖的怪物了,你可以寻个喜欢的男子,成婚生子,也可以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
“报仇?”祝宁一听,恍然想起相识至今,薛昭从未告诉过她仇人的名字,以及坠入化妖池的具体因由。
薛昭叹道:“对啊,我之所以夺你肉身,就是为了躲避地府鬼差,大仇一日未报,我便一日不入轮回!”
“你的仇人是谁?我帮你找!”祝宁立刻追问。
薛昭默了一瞬,缓缓道出三个字:“秘术师!”
“秘术师?”祝宁震惊之余,很快便想通了其中的逻辑,“对啊,程天鹤的师父是秘术师,化妖池是秘术师炼妖的地方,你恰好也在化妖池里殒命,所以,是秘术师害死你的!”
但,祝宁忽然又想到了一事,“不对不对,你不是说,你是驻守西北边塞的女将军吗?怎会死在金陵镜墟山的化妖池?金陵和延州,相距千里之远呢!”
薛昭沉吟道:“阿宁,其实延州的蟠龙山也有个化妖池,但我不知道,为何我的残魂会从蟠龙山化妖池跑到镜墟山化妖池,这两个化妖池之间,又存在着怎样的联系。”
祝宁听懵了,愣神片刻,干脆大手一挥,“想不通就不想了,等我们抓到秘术师,直接审他!那个老不死的狗东西,现在是你我共同的仇人!”
薛昭严肃至极,“阿宁,你千万小心,绝不可轻敌!秘术师是个极其邪门儿的人,经过这一百年的修炼,他的修为定然更上一层楼,程天鹤师承于他,你更要提防他夺舍重生!”
“好,我记下了。”祝宁认真应允,她自信,但绝不自大,能让薛昭忌惮的人,不容小觑。
“总之,你随机应变,任何时候,都别让自己吃亏。”
“嗯。我今夜离魂,去外面查探了一番,暂未发现树妖的踪迹,不知道是不是被秘术师控制了。”
“树妖在秘术师手中收放自如,是件很危险的事。阿宁,我认为,谢骋这个帮手,你可以继续利用。”
祝宁想了想,应道:“我心里有数了。薛昭,你去修炼吧,希望你尽快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