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问完,殿中所有目光箭矢一般射向跪在皇帝脚边的盛装女子。
短暂沉寂后,沉鱼垂首行礼。
“沉鱼多谢陛下赐婚。”
沉鱼伏在地上,看不到萧越的表情,却能感觉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慑人的森森寒气。
稍有停顿,他轻笑起来,“好,既然大家没有异议,那朕便将沉鱼赐给南郡王,恭喜你啊,南郡王。”
“臣叩谢陛下。”
萧玄飞速抬眼看向沉鱼,面带喜色。
萧越俯下身,握住沉鱼的手臂,将人从地上扶起来,冷着眼眸,抿唇微笑。
“南郡王是该谢朕。”
“沉鱼也该谢陛下。”
沉鱼往后退了半步,借着行礼的机会,很自然地离开萧越的钳制。
萧越深深看她一眼,笑了笑,也不勉强,转而面向萧玄,“南郡王,朕将沉鱼给了你,你可得好好待她,莫辜负了朕,也莫辜负了她。”
萧玄一字一句:“请陛下放心,臣定当竭尽所能爱护女郎。”
萧越淡淡看他两眼,对董桓道:“董卿,这门婚事是朕定下的,朕必得负责到底,待朕择一个好日子便叫他们完婚,届时,朕会再送上一份嫁妆。”
“谢陛下。”
董桓受宠若惊。
沉鱼一愣,跟着谢恩。
殿中的看客们,有惊愕,有羡慕,还有不屑和冷漠。
萧越目光掠过沉鱼,伸手揽住身侧的潘贞儿,歪着头不无怜爱地看她,语气很是惋惜:“淑妃与沉鱼关系这样要好,沉鱼与南郡王成婚后,便不能在宫中小住,与淑妃促膝夜谈,淑妃定然很难过吧......”
对上那深沉的眼眸,潘贞儿脊背微微僵了一下,但很快就接着皇帝的话,假模假式地叹息:“是啊,妾与沉鱼这几日相处得十分愉快,待她日后出嫁,便不能时常相见,这么一想,妾还真是舍不得。”
萧越唇角上噙着笑,体贴温柔道:“既然淑妃这般舍不得沉鱼,不如在她出嫁前,就让她留在玉寿宫照顾淑妃,可好?”
潘贞儿笑道:“这自然是再好不过的!”
她说完,转过头去,眨着一双水灵灵的眸子,看看董桓,再看看沉鱼。
“董公、沉鱼,你们觉得可好?”
别说董桓脸色微变,就是萧玄也觉得难堪。
虽说是以照顾和陪伴淑妃为由住在内宫,但真实意图,已是不言而喻,方才还流露出羡慕之色的人,现下暗暗摇头,再看向南郡王的眼神,只剩嘲讽与同情。
董桓微微蹙眉,垂下眼道:“陛下,这恐怕不妥,大婚之前,臣还需请人帮助小女熟悉相关的婚礼流程和礼节。”
萧越不作声,只扬眉瞧着潘贞儿。
潘贞儿笑吟吟道:“董公真是多虑了,我将沉鱼留在宫里,自会请女史来教导她,陛下,您说行吗?”
萧越笑笑:“淑妃高兴就好。”
董桓无话可说,侧头看向萧玄,萧玄却像一时愣住,不知该作何反应。
萧越顺着董桓的视线瞧过去,瞧见脸色不佳的人,浅浅翘了下嘴角,眸光不无嘲弄:“怎么?南郡王有异议?”
萧玄抬起头来,再不复方才的喜悦。
先前吃瘪的梅奉之正窝着一肚子火,眼下可算逮住机会。
他站起身,行至萧玄旁,先是对萧越行礼,再扭过头嘻皮笑脸地瞧着萧玄。
“南郡王,主上问你话,你为何不回答?你该不是怕累着你未过门的王妃吧?我看你啊,只管把心放回肚里,既然主上肯替你赐婚,那么自然也会替你照看王妃。”
梅奉之的脸凑得很近,说得别有深意。
萧玄没有被梅奉之的笑脸激怒,反而忧心忡忡看向不言不语的沉鱼。
潘贞儿靠在萧越怀里,眼睛盯着萧玄,抿唇笑道:“南郡王若是不反对,那便这么定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大婚之前住在内宫,那是伺候淑妃吗,那分明是伺候皇帝,面对如此羞辱,南郡王大气都不敢出一个,众看客单是瞧着,都觉得窝囊透顶。
“淑妃,”沉鱼躬身:“恕沉鱼不能从命。”
“为何?”潘贞儿直起身,不解看她,“我不过是留你在宫中陪我说说话,你还怕我会为难你吗?”
沉鱼冷声道:“沉鱼不怕淑妃为难,沉鱼是怕不明不白留在宫中受人误会,遭人非议,沉鱼遭人非议就罢了,如何能再连累南郡王被人议论?”
萧越勾起唇角,眼神越发冷了。
潘贞儿小心翼翼瞅一眼萧越,走到沉鱼面前,温声道:“原来你是担心旁人说三道四啊,怕什么,身正不怕影子歪,你管他乱七八糟的人说什么?”
“是吗?”
沉鱼轻轻抬眸,冷冷看着潘贞儿。
潘贞儿神情一僵,心虚而又慌乱地笑笑,“当然啊,再说了,我留下你,不过是想你陪我说说话、解解闷而已,你以为要做什么?”
沉鱼避开挡在面前的潘贞儿,对萧越道:“陛下,我本没有嫁人之心,但陛下赐婚,我莫敢不从。既然我遵从这门婚事,那便不能不为南郡王考虑。人言可畏,我如果留在宫中,只怕会生出闲言碎语,纵然我行得端坐得正,亦免不了是非者的恶意揣测、无中生有。南郡王一片真心待我,我又怎能害他名誉受损、颜面无存?”
她往地下一跪,直直望向萧越。
“陛下,沉鱼不想连累南郡王,为今只求痛快一死,还望陛下成全。”
说着,拾起地上的一块琉璃盏的碎片。
意识到她要做什么。
潘贞儿一声惊呼,众人惊愕失色。
慌乱中,有人高呼着护驾。
萧越阴沉着眉眼,被禁军护着,冷漠站在人后。
就在琉璃碎片划向脖颈的时候,有人冲了上来。
可终究晚了一步,红得刺目的鲜血还是喷了出来。
是了,她是习武之人。
最清楚哪里会直接要人性命。
她下手时,毫不犹豫,狠厉决绝,根本没有给自己留活路。
等萧玄推开身前惊慌碍事的梅奉之,就看见沉鱼歪歪斜斜的被人抱着,拿在手里的琉璃碎片已被甩出去好远,鲜血淋漓地跌在地上。
萧玄正要扑上去,却被人拉住胳膊,在一步外停下。
萧玄看一眼制止他上前的董桓,无意间瞥见同样站在人后的慕容熙。
萧越瞧着从伤口源源不断流出来的鲜血。
“你这是做什么?宁死不屈,还是以死明志?若真一心求死,又怎会仅割出这么浅的伤口?”
他眯起眼眸,讥诮一笑。
沉鱼略略点头,神色平静:“陛下说得是,应当再深点。”
只有琉璃碎片划破皮肤的那一瞬间,是感觉到疼的,现在,只剩下冷,好像体内所有的温度都随着鲜血一点点流出体外,只觉得越来越冷,冷得她唇齿发颤。
沉鱼的视线越过眼前的萧越,望向面无血色的慕容熙,隔着好几个人的距离,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看她,漆黑的眼瞳幽深似井。
其实,萧越没说错,她要动手,一招即可毙命,哪会搞得这么不痛不痒,要死不活。
沉鱼忍不住撑了撑疼痛的手。
也不知慕容熙用什么东西打的她......
沉鱼有些疲惫地闭起眼。
萧越冷笑着,带了十足的嘲讽:“你御前行刺,该当何罪?”
沉鱼白面白唇,费力地说道:“任凭陛下定罪,只是此举乃我个人所为,与他人无关,还请陛下不要迁怒无辜。”
萧越撩开手,任由她软软躺在地上,微微笑着:“朕就算迁怒又如何?”
沉鱼吃痛,闭着眼叹气。
不知还要被人围观多久,她才能血尽而亡。
众人神色不定地瞧着地上一蹲一躺的两个人。
皇帝既不喊禁军将人绑了治罪,也不唤太医前来救治,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血一直流一直流,究竟是何打算?
再来,这到底是不愿遭人非议而自尽,还是不想承恩皇帝而自尽?
众人看不懂。
是杀是救,全由皇帝说了算。
可瞥见皇帝前襟上的血,救是不可能救了。
毕竟,不管是因为什么,只要血染龙袍,都难逃一死。
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贸然开口。
大殿内一时鸦雀无声。
就在这寂寂悄悄中,有人慌慌忙忙拨开人群走上前来。
看到僵持的两人,江皇后微微一愣,睨一眼阴沉着脸蹲在跟前的皇帝,连忙去扶躺在地上的沉鱼。
她头也不回喊道:“快去传太医!”
传太医?
众人的心一提,齐齐看向冷眼旁观的皇帝。
候在边上的宫人寺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皇帝的命令,谁都不敢挪动半步,只得一个个缩着脑袋装鹌鹑。
见人纹丝不动地杵着。
江皇后气得回头低斥一声:“还不快去传太医?”
宫人是皇后身边的近侍。
她犹豫一下,见皇帝没有阻拦,咬了咬牙,只得躬身退出人群,领了皇后之命去请太医。
江皇后小心扶着沉鱼坐起身,又掏出自己的丝帕轻轻掩住流血的伤口。
沉鱼这才感受到从脖间传来的尖锐刺痛,咬紧牙关不吱一声。
江皇后看一眼皇帝,再看怀里的人,责备道:“沉鱼,你这是做什么?御前也是你能胡来的?平日都觉得你是个行事稳重的,怎么今日竟如此鲁莽?这不是白白辜负陛下看重你的心?
你说说你住在宫里的这几日,我们有谁亏待过你?陛下之所以留你在宫中小住,不过是念在与你自小相识的情分上,这才格外开恩,甚至一心想给你挑选个合适的郎君,可你呢,非但不领情,竟还如此糊涂行事!”
听得这话,众人表情微妙起来。
江皇后重重一叹,又道:“我说你啊,也真是傻!岂能因为不知情的旁人几句揣测便寻死觅活?如此一闹,你是自证清白了,那陛下呢?知道的你是自戕,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弑君。你是让陛下治你罪,还是不治你罪?又把陛下置于何地?”
皇后这样板着面孔当众训斥人,众人啧啧称奇。
再看皇帝,虽冷沉着一张脸,却也没有打断,更没有动怒,越发觉得匪夷所思。
向来端庄温婉的皇后,忽然带着几分严厉训斥人,倒像是长姊教导家中的幼妹。
萧玄往董桓脸上瞧,意外看见江俨黑着脸。
沉鱼如何不知皇后话中的意思,微微侧过头,吸着气道:“皇后殿下教训的是。”
萧越斜眼瞧着,似笑非笑地起身站去一旁,不置可否。
说话的工夫,宫人领着太医上前。
待看清眼前情形,太医额头挂汗,保险起见,先对着皇帝行礼,但见皇帝无话,才上前检查伤势。
好在并未伤及要害,伤口割得也不深,但也确实凶险,若是再划得深一分,只怕神仙也无力回天。
闻言,萧越懒懒瞧一眼,瞧得不是脖间的伤口,而是别处。
太医一面说着一面简单处理,待处理完,只等皇后下一步指示。
江皇后捏捏沉鱼的手,将她交给宫人,起身走到皇帝跟前,语气平和:“陛下,沉鱼有伤在身,不适宜挪来挪去,妾自作主张,不如将她留在宫中医治吧。”
萧越没说话,拧眉看她,似乎有些意外。
江皇后又转头看向董桓和萧玄,温言道:“董公和南郡王有所不知,上回太子见了沉鱼,与她十分投缘,我本有意让沉鱼教太子习武,眼下如此......我看就让沉鱼暂居东宫养伤吧,我也会时常去探望,人交给我,你们尽管放心。”
“东宫?”
萧越笑了笑,眉眼冷了几分。
听得皇帝冷笑,江皇后转过身去,垂下眼,声音和缓:“陛下,东宫自是比淑妃的玉寿宫更宽敞些,再者,淑妃有孕在身,本就需要人照顾,沉鱼有伤在身,妾也怕惊扰到淑妃,方做此安排。”
潘贞儿缩在一旁,半晌都没缓过劲儿来,现下皇后如是说,难得点头附和。
“陛下,皇后说得是,沉鱼需要静养,留在玉寿宫,只怕妾照顾不周,若留在东宫,妾也能去探望她,与她说说话。”
“也罢。”
萧越眯眼一笑。
得了皇帝允许,江皇后吩咐宫人与太医将沉鱼送至东宫,又擢人打扫席面。
等皇后再离开时,皇帝已换了身干净的袍服,倚在高座上,意兴阑珊地瞧着殿中的轻歌曼舞。
之前血腥的一幕,不过是一段小小的插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