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将至,还剩二十日的光景。
望舒这几日忙着筹备各家的节礼。
林如海在扬州为官,虽说林府如今人丁单薄,但该有的人情往来却不能少。
王爷、侯爷、郡主府,还有扬州几位交好的官眷,一应礼单都要细细斟酌。
这日她正坐在书房里,对着长长一列名册思量,忽然想起一事,吩咐汀荷:
“去库房取那对青玉镇纸、一方端砚,还有前几日得的那个竹雕笔筒,一并拿来我瞧瞧。
兄长书房里那些用旧了,该换换。”
汀荷应声去了。
望舒提笔在礼单上添添减减,思绪却有些飘远。
给兄长的中秋礼……中秋过后便是九月。九月初三,九月初三……
笔尖忽然顿在纸上。
她猛地想起,原着中曾有一句:“林姑老爷是九月初三日巳时没的。”
当时读到这句,她还曾想过,九月初三已是秋末,天该凉了。
可那毕竟是书中的时间线,如今兄长有她调理着,身子比从前好了许多,这劫数究竟是应在今年,还是明年?
心头倏地一紧。
她搁下笔,沉吟片刻,唤来另一个丫鬟:
“去让汀兰想法子打听打听,京城宁国府那位蓉大奶奶,近日身子可还安好?
不必细问,只探听个大概风声便是。”
若秦可卿已病重不起,那便是今年;若还好端端的,或许还有一年光景。
丫鬟领命退下。
望舒却坐不住了,起身在书房里踱步。
兄长的身子如今调理得尚可,脉象平稳,咳疾也轻了许多。
可天命之说,玄之又玄。她既知有此一劫,岂能不作防备?
只是兄长每日要去衙署办差,身边明面上只带一个小厮。
若真有人要下手,或是突发急症,一个小厮能顶什么用?
须得派个护卫暗中跟着。
最好是身手伶俐、又不引人注目的。
赵猛虽好,但身形魁梧,特征太显眼,跟在兄长身边反倒惹人注意。
郡主府里应当有得用的暗卫,王爷那边不好开口,郡主这里倒能商量。
可眼下中秋在即,这些事急也急不来。
望舒定了定神,重新坐回案前。
且先把中秋过了,再作计较。
节礼陆续备齐。
给东平王府的是一对官窑雨过天青釉的花瓶、两匣上等龙井;
给西南侯府的是一套紫砂茶具、四坛陈年花雕;
给郡主的则添了几匹时新料子、一套珍珠头面。
北地婆母和王煜的礼也单独备了,是江南的绸缎、茶叶、笔墨纸砚,并几样扬州特色的点心蜜饯。
礼单核对完毕,正要吩咐下人分头送去,门房却匆匆来报:
“夫人,东平王爷携王府世子到访,车驾已到门前了。”
望舒微讶,忙起身整理衣饰,一面吩咐快请,一面疾步往二门迎去。
这还是她头一回见东平王府的世子。
远远便见王爷走在前头,身后跟着一位年约三十四五岁的男子。
那人身量颇高,穿着靛蓝锦袍,腰束玉带,面容与王爷有七分相似。
只是眉眼间少了王爷那份随性散漫,多了几分肃杀果断之气。
果然是将门之后,即便不言不语,也自有威仪。
二人身后跟着两名小厮,并四名护卫。
其中一个小厮手里还提着一个精致的竹丝鸟笼,笼中一只黑羽八哥正上蹿下跳,叽喳不休。
望舒迎到二门前,敛衽行礼:“王爷、世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王爷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礼。一行人进了花厅落座,丫鬟奉上新茶——正是前几日郡主才送来的雨前狮峰。
待茶香袅袅散开,王爷才开口介绍:
“这是我家世子。往后府里是他媳妇当家,有什么事寻他媳妇便是。
他媳妇要过些日子才来扬州,王府里头杂事多,一时走不开。”
望舒这才向世子郑重见礼。
世子起身还了半礼,举止有度。
“二位贵人今日前来,倒让我这陋室蓬荜生辉了。”望舒含笑道。
王爷却是个爽快性子,摆摆手:“今日不说那些虚的。你可还记得,本王先前说过,要给我那徒弟备份礼?”
望舒一怔。王爷说的是煜哥儿?
她原以为那日不过是说笑,不曾想王爷竟真记在心上。
“自然记得。”她温声道。
王爷指了指那鸟笼:“这是本王让世子寻了许久才觅得的,又专门训了四个多月。”
又朝提笼的小厮示意,“拿近些给夫人瞧瞧。”
小厮上前两步,双手将鸟笼捧高。
那八哥在笼中跳了两下,歪着头瞅了望舒片刻,忽然开口:
“夫人好!母亲好!夫人好!母亲好!”
声音清脆,字字分明。
世子在一旁看着,嘴角微扬,似有些忍俊不禁。
被王爷瞪了一眼,忙又敛了笑意。
王爷浑不在意,继续说道:“训鸟的也一并给你。”
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纸,递给望舒。
望舒双手接过,展开一看,竟是一张身契。
上书“于承虎”三字,籍贯、年岁、相貌特征,一一列明。
方才提笼的小厮上前一步,躬身道:“小的于承虎,见过夫人。”
他面色平静,并无半分不甘不愿。
王爷在一旁解释:“这小子没什么亲人在南边。若不是本王出手快,他这会儿怕是要进宫当公公去了。”
世子闻言,轻咳一声,似觉这话不妥:“父王,说正事罢。”
“我说的不是正事?”
王爷瞪他一眼,却还是转了话头,“这于承虎老家原在北地,离你们那儿约莫百多里地。
前年家里遭了灾,辗转卖到京城,正巧被何总管瞧中要带进宫去,让本王撞见了,便要了过来。”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其中关节,想来不会简单。
世子这才接过话头,温声道:“林夫人,父王说要寻八哥,还要找个妥帖人跟着照料。
我想着承虎是北地人,性子也稳妥,倒是合适。
夫人若觉得这名字不好记,给他另取一个也无妨。”
望舒看向那少年。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身量已长开,北地水土养人,瞧着高大健壮。
只是面上太过平静,看不出喜怒。
“承虎,”望舒温声问,“你可愿意去北地?”
承虎垂首应道:“小的听夫人安排。”
语气恭顺,却无波澜。
望舒心中思量,等王爷父子走后,再细细问他不迟。
世子又续道:“父王交代寻八哥时,还提了好些要求,要训它日常作息……”
他说到此处,面上露出几分无奈,似乎难以启齿。
王爷却毫不在意,径自道:
“多大个人了,这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
他转向望舒,“本王让他训这八哥,每日卯时初,须得叫煜哥儿起床。”
说罢,朝承虎使了个眼色。
承虎手指在笼边轻轻一叩。那八哥扑棱两下翅膀,竟开口叫道:
“王爷师父有令,煜哥儿起床了!王爷师父有令,煜哥儿起床了!”
字正腔圆,颇有几分架势。
望舒这回是真惊住了。
难怪世子不好意思说,这般安排,着实有些别出心裁。
她强忍着笑意,嘴角却已不由自主地弯起。
王爷瞧见了,反倒笑了:
“想笑就笑罢。我这当师父的,也不知还能活几天。
等我不在了,有只鸟天天替我喊徒弟起床,有什么不好?”
他说得坦然,望舒与世子对视一眼,却都从彼此眼中瞧见一丝黯然。
“王爷,”望舒正色道,“御医不是说了么?好生将养着,还有五年光景。说不定五年过后,还有五年呢。”
世子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他显然不知“五年”之说,御医下的结论,太医院的结论,都只说精心调理或可延寿一二年。
王爷却摆摆手:“管他五年还是两年,总之没多少日子了。”
他语气里带着几分耍赖,“所以这只鸟,往后就代表本王。”
他看向望舒,神情认真起来:
“起床之后练武、读书,都得按时辰来。你可得跟我那徒弟说好了,这是师命,不得违抗。”
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晚上入睡前,须得对着八哥说一句:‘祝王爷师父好梦’。”
望舒深吸一口气,这位王爷,还真是不拘一格。
世子在一旁扶额,低声道:“林夫人,您就应了父王罢。他如今也就这点念想了。”
话音刚落,就被王爷在脑后轻拍了一记:“胡说什么?我这是教徒弟尊师重道,怎么叫念想?”
望舒忙道:“王爷放心,我一定让煜哥儿每日向王爷师父问安,严格遵守王爷师父定下的时辰,习武读书,绝不怠惰。”
她说完便抿紧了唇,生怕再多说一句,就要笑出声来。
世子已别过脸去,肩头微颤。
唯有于承虎,依旧面无表情,似是早已习惯了王爷这般做派。
“知道就好。”
王爷满意地点点头,也不追究望舒是否真会照办,只道,“若我那徒弟将来进京,定要让他来寻我。”
他想了想,又添一句:
“若那时我不在了,就让他到我坟前上柱香。”
转头对世子道,“你不许拦着。他若不来,你就派人把他‘请’来,给我磕头认错。”
越说越不像话了。
郡主不在,无人打圆场,望舒只得硬着头皮接话:
“王爷放心,您定能亲眼见到煜哥儿。三年之内,他必会上京的。您可得好好保重身子,等着他。”
王爷盯着她看了半晌,似在判断这话真伪:“你不是敷衍我?”
“绝无虚言。”望舒语气诚恳。
“将来我还要接婆母来扬州小住呢。过后也要一起去京城游一游的,只盼到时候,王爷莫要嫌弃我们一家子粗俗。”
王爷这才笑了:“那你们来前,定要跟我那儿媳说一声,让她好生安排。”
“是是是,一定一定。”望舒连连应下。
王爷忽然又想起什么,面上竟露出几分难得的赧然:“还有一事……”
望舒看向世子,世子也摇头,不知父王又要说什么。
王爷压低声音:
“你别跟那皮猴子说,这八哥是我特意寻来训好的。就说是路上随手买的,训鸟的是附带的。”
他顿了顿,嘀咕道,“再找一只这么灵性的,可太难了。”
这下,莫说望舒与世子,连一旁侍立的两个小厮,都忍不住低头笑了。
送走王爷父子,已近黄昏。
望舒将承虎唤到跟前,细问了他的身世。
原来他家在北地一个叫石河子的村镇,前年遭了马匪,家破人亡,他辗转被卖到京城。
因识得几个字,又有些驯鸟的野路子,被王府管事看中,这才到了王爷跟前。
“你可愿去北地,照料八哥,顺便也替我看着煜哥儿?”望舒问得委婉。
承虎沉默片刻,抬头道:“夫人,小的愿意。王爷对小的有恩,夫人也仁厚。小的定会尽心。”
望舒点点头,让他先下去歇着,待年关前随同自己一起北上。
晚膳时分,林如海过来用饭。望舒将王爷送鸟的事说了,兄长听后也是失笑:
“王爷这是真把煜哥儿当徒弟了。也好,有只鸟日日催着,那孩子也不敢偷懒。”
望舒笑着应和,目光落在兄长日渐清瘦的面容上,心中那根弦却绷得更紧了。
九月初三。
这个日子像一道阴影,悄无声息地悬在心头。
她得早做打算。
? ?我也想要这样一只八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