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渐近城门,望舒才瞧清楚,杨佥事竟也在那队兵马前头。
他穿着半旧的玄色箭袖戎装,外头随意披了件灰狼皮大氅,没戴头盔,发髻用根乌木簪子别着,骑在马上,身形笔挺如松。
见望舒掀帘欲下车行礼,他摆了摆手,声音在风雪中依然洪亮:
“外头冷,夫人在车里待着便是!今日某不过是陪徒弟来的,这小子五天前就开始日日到城门口守着,明知没那么快,偏要等!”
他嘴上说着嫌弃,眼里却带着笑意,转头瞥了王煜一眼:
“天寒地冻的,某只好隔三差五带人过来操练,顺道看着这傻小子。
若真冻出个好歹,回头可不好向你们婆媳交代。”
望舒在车中福了福身,算是见礼。
杨佥事哈哈一笑,催马让到道旁。
马车重新启动,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煜哥儿这会儿却安静下来,只挨着望舒坐着,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像是怕一错眼母亲就不见了似的。
嘴唇抿得紧紧的,什么话也不肯说。
望舒拍拍他的肩,又看向车外。
黎小昕骑着马跟在车旁,少年的身姿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挺拔。
他偶尔朝车内望一眼,眼中那份羡慕藏不住。
他也想进来,可马车实在挤不下了。
雪下得更密了。
鹅毛似的雪片纷纷扬扬,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街道上行人稀少,偶有几个也是缩着脖子、裹紧衣衫,行色匆匆。
倒是有些不怕冷的孩子在巷口堆雪人,小手冻得通红,却笑得开怀。
雪人歪歪扭扭地立着,有的戴了破草帽,有的插了根胡萝卜当鼻子,憨态可掬。
路旁的店铺大多半掩着门,檐下挂着厚厚的棉帘。
生意冷清,掌柜伙计多在里头烤火。
唯有一家铺子大敞着门,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传出来,在寂静的雪天里格外清晰。
望舒好奇望去,竟是家铁匠铺。
炉火烧得正旺,映得铺内一片通红。
光着膀子的铁匠抡着锤子,一下下砸在通红的铁块上,火星四溅。
她不禁失笑——这样的天气,怕也只有打铁的营生还能照常做。
车马在千户府门前停下时,望舒一眼就瞧见婆母周氏已站在阶上等着了。
周氏穿着深青色缠枝莲纹的棉袍,外头罩了件石青色灰鼠皮斗篷,发髻梳得一丝不苟。
她不是一个人,族长、三堂婶竟也来了,都立在阶前,伸着脖子朝这边张望。
雪还在下,落在他们肩头、帽檐,积了薄薄一层。
煜哥儿不等马车停稳,先跳了下去。
他也不让下人动手,亲自搬了马凳放好,伸手来扶望舒。
少年的手宽厚了些,掌心有练武磨出的薄茧,却稳稳托住母亲的手臂。
望舒心头一暖。
便是亲生儿子,也未必能养得这般贴心。
她抬眼看向周氏,婆母眼中满是欣慰的笑意,显然对孙儿的举动十分满意。
这孩子,是她一手教出来的。
望舒踏上石阶,正要向几位长辈行礼,族长却先开口了:
“外头冷,快进屋说话!烤上火、喝口热汤,暖暖身子再叙不迟!”
他声音有些急切,花白的胡须上沾着雪粒,说话时呵出团团白气。
望舒从善如流,引着众人进了府。
早有丫鬟婆子备好了姜汤,用青瓷碗盛着,热气腾腾。
望舒让辛师傅先喝了一碗,又按卢先生先前交代的,让人熬了驱寒的药汁给她服下,安置在早已烧暖的炕屋里歇息。
待她身子好些,再让余幼婷来接。
周氏心思细,知道望舒这几日该到了,早将府里有炕的屋子都烧了起来。
一进屋,暖意扑面而来,炭盆烧得旺旺的,炕席滚烫。
辛师傅进屋不过片刻,额上便沁出汗珠,忙将斗篷解下,长长舒了口气。
众人各自安置。
煜哥儿还想黏在望舒身边,却被杨佥事一手一个,拎着后领带走了,连黎小昕也没能幸免。
望舒忙让人从行李中取出一坛酒,追出去递给杨佥事。
“是梅香特制的烈酒,扬州那边喝不惯,搁着也是可惜。这大冷天的,喝一口暖暖身子正好。”她笑道。
杨佥事眼睛一亮。
他素知望舒酒坊出的都是好酒,当即接过。
那酒坛用红泥封着,他本只想揭开闻闻,谁知封口一开,一股醇烈浓香便窜了出来,勾得人喉头发痒。
他忍不住用手指蘸了些许,送入口中。
酒液入喉,如火线般烧下去,浑身顿时一暖。
杨佥事眼睛更亮了,迅速盖好坛口,将酒坛往怀里一揣,另一手仍拎着两个少年:“走!回营!”
说罢翻身上马,动作利落。马蹄踏雪,转眼便去远了,想是急着回去品酒了。
厅内终于清静下来。
炭盆里的银炭烧得噼啪轻响,铜壶坐在炭火上,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丫鬟重新沏了茶,是北地惯喝的红枣姜茶,甜中带辣,暖胃驱寒。
三堂婶最先开口,问的都是扬州的风物。
湖光山色、园林景致、街市繁华……
她问得仔细,眼中满是向往。
听说族长年后要去扬州,更是羡慕不已:
“若不是家里走不开,我也想去瞧瞧。活了这把年纪,还没去过江南呢。”
周氏笑着打趣:“年轻时没动过心思,老了倒惦记上了?也不怕儿孙笑话。”
三堂婶却浑不在意:
“凭什么不能想?他们只怕比我还想去呢!说那些虚的做什么?人往高处走,谁不想到繁华地界见识见识?”
望舒低头抿茶,心中暗想:这话也不全对。
高处固然看得远,可高处也寒啊。
就像那些宗室贵胄,位置够高了,可祸事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从天而降。
三堂婶商户出身,嫁进王家这支没有为官的,只知商贾争斗,哪懂官场凶险?
自然羡慕族长家几代为官,风光体面。
周氏不接她这话,只对望舒道:
“莫理你三婶,她是嫉妒你堂祖父能千里追妻,盼着你三堂伯也能这般待她呢。”
三堂婶顿时臊红了脸,连族长也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端起茶盏掩饰。
族长问的,尽是郡主的事。
从抵达扬州那日起,衣食住行,事无巨细,一一问过。
平日里在族中威严持重、话不多的老人家,此刻絮絮叨叨,竟像个寻常惦记妻子的老翁。
望舒从未见过堂祖父这般模样,一时有些应接不暇。
她原以为族长对郡主,不过是高娶后的敬重,甚至是迫于郡主威势的退让。
可如今看着老人眼中真切的牵挂,听着他那些琐碎的询问,才恍然明白。
这份相濡以沫、白发相守的情意,是多少夫妻求而不得的。
三堂婶听得不耐,坐了片刻便借口家中有事,告辞走了。
周氏与望舒对视一眼,婆媳俩心照不宣。
她们平日常觉得郡主气势太盛,想着族长大约是迫于身份低头。
如今才知,这低头里藏着多少真心实意的关切。
但有许多问题望舒答不上来。
譬如郡主在宴席上喝了多少酒,饭菜可曾吃足。
族长也不强求,只自顾自解释道:
“她若是席间动了气,或是劳了神,回去便吃不下饭。
过后需得用小火熬了小米粥,配两样清爽小菜,不然能连着几日食欲不振。”
望舒闻言,心中一动。
她自认平日照料郡主已是尽心,却从未留意到这个细节。
如今听族长一说,才想起郡主确有几回宴后只略用些粥品,原以为是胃口不佳,竟还有这般缘故。
族长絮絮叨叨的问了近一个时辰。
窗外天色渐暗,雪光映得屋内微明。
望舒连饮了三盏茶,渐渐有些坐不住。
周氏看在眼里,悄悄对族长使眼色。
老人家这才恍然,忙起身道:“瞧我,一说话就忘了时辰。你们一路辛苦,好生歇着,我明日再来。”
望舒松口气,将郡主安排的十个护卫交给族长:
“堂祖父,这是郡主特意拨来护送您的。身手都好,路上也有个照应。”
族长点点头,又嘱咐了几句,这才披上斗篷离去。
送走族长,望舒再顾不得其他,急匆匆往后头去了。
周氏在身后忍俊不禁,等她收拾妥当回来,婆母脸上还带着笑意。
“娘——”望舒拖长了声音,故意委屈道,“您不疼儿媳了。”
周氏也顺着她演:“哎呀,我儿受委屈了?过来,为娘抱抱。”
这话说得蹩脚,婆媳俩对视一眼,都笑出声来。
这一笑,连日的疲惫、一路的风尘,仿佛都散了。
望舒觉得身上那股紧绷的劲儿松了下来,像是重新沾上了人间烟火气,活过来了。
“你快去歇会儿,”周氏温声道,“煜哥儿他们一会儿就该回来了。那孩子黏你,回来了你便不得闲了。要不要先眯一觉?”
望舒揉揉眉心:“等和他们一道用过晚膳再歇吧。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也好。”周氏点头,又抱怨道。
“你是不知道,这几日我可没拦住他们。
尤其你堂祖父,日日亲自来问。
清早开门,准能见他站在阶下,问‘望舒可回来了?今日能到么?’”
她清了清嗓子,学着族长的腔调,惟妙惟肖。
望舒听得莞尔。
“我估摸着你这两日该到了,谁知消息一传开,他今儿一早就来家里守着。”
周氏摇头,“这么大年纪,我也不敢劝他回去,只得陪着。”
正说着,远处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
周氏眉头一皱:“得,你那宝贝儿子又骑马进院子了!说了多少次,在外头下马牵进来,偏不听——正好你回来了,好生管管!”
话音未落,院门已被推开。风雪卷着少年清亮的声音扑进来:
“娘!我们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