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明玉的报喜信,随着官驿的快马,十五日后便抵达了青州官署。
信是凌风先接到的,他捧着那沉甸甸带着淡淡“明玉香”的信封,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冲进了处理公务的厢房,脸上的喜色藏也藏不住:
“大人!大人!京里来信,是殿下的!”
正伏案核算今年春垦田亩数的谢云归笔尖一顿,墨无声地洇在了宣纸上。他抬起眼,面上依旧是那副沉静模样,只是嘴角多了几分笑意。
“先放下吧。”
他没有立刻拆开,而是将信妥帖地放在案头一摞公文之上,凌风在一旁急得抓耳挠腮,又不敢催促,只得装作整理书架,眼睛却不住地往那边瞟。
殿下向来报喜不报忧,每次来信都是喜事,如此倒让谢大人不那么着急看信了,却让凌风急得不行。
直到批完了手头最后一份关于沟渠清淤的文书,谢琛才净了手,用裁纸刀小心翼翼地划开火漆。
信里并未赘述宫廷浮华,只清晰地告知了“嘉清长公主”的晋封,她写京城秋日将尽,官眷往来间探听到的些许动向,也写太夫人身体日健,永安县主将府中打理得井井有条,让他勿念。
最后,笔锋转为殷殷叮嘱:
“青州苦寒,万事艰辛,望君善自珍摄。若有难处,纵千里之隔,务必告知。明玉虽力薄,亦当竭尽所能,为君分忧。”
信纸的末尾,似乎无意间晕开一点极淡的胭脂色,像雪地里落了一瓣梅。
谢云归一动不动地看了许久,目光落在“嘉清”二字上,又移到“为君分忧”那句,眸色深静,如同月下古潭。
半晌,极轻地吁出一口气,那气息里却并无多少欢愉,反而沉甸甸的,带着他自己也未必全然明了的惘然。
“殿下晋封嘉清长公主,是天大的喜事啊!如今整个京城,怕是人人都要羡慕世子爷有这样一位贤妻,大人,您怎么……”
凌风终于忍不住,凑过来喜滋滋地说,却在瞥见谢云归眉宇间那一缕凝而不散的愁绪时,话音戛然而止。
他挠挠头,不解道,“大人,您不为殿下高兴吗?殿下如今在京城地位稳固,心里又时时记挂着您,连太夫人那儿都照料得无微不至,县主前几日来信不也夸个没完吗?这不是……这不是再好不过了吗?”
谢云归将信纸缓缓折好,放入怀中贴近心口的位置,那里似乎能感受到一丝遥远而虚幻的暖意。
“自然是高兴的。”
只是这高兴底下,仿佛压着万顷青州的尘土,让他无法真正轻盈起来。
殿下越是光芒万丈,越是仁名远播,他便越是清晰地看到那条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名为“云泥”的鸿沟。
从前她是恶名昭彰的长公主,他是忍辱负重的世子,身份虽悬殊,处境却同样不堪,反倒有种畸形的并肩。
如今,她洗尽铅华,重获圣宠,宛若明珠拭尘,光华灼灼。而他,却成了戴罪之身,困守在这黄河之滨,一身尘土,满心疮痍。
他拿什么去匹配那份嘉美清正?又凭什么去承受她如今更显厚重的为君分忧?
这些翻涌的思绪,他无法对凌风言说,只能将其与青州的泥沙一同,沉沉地压回心底。
转身回到案前,他提笔开始写回信,措辞一如既往的恭谨、简洁,禀报了青州近况,感念圣恩与殿下挂怀,末了,只添上一句——
“臣一切安好,殿下万勿以臣为念。”
——
春去夏来,倏忽三月。
这半月在京城里的日子,在萧明玉手中仿佛被重新焐热、擦亮。
自打有了封号,萧景昭也开始明目张胆的给萧明玉放权,她不再是那个困于公主府或谢家后宅的符号,而是真正开始以“嘉清长公主”的身份,行使她可以的职责。
秋日时,萧明玉面对慈幼局和临时的流浪寺庙,不仅拨付内帑,更亲自设计章程,引入太医署的学徒定期义诊,聘请寡居知事的妇人照料,还将现代的一些卫生防疫观念潜移默化地融入其中。一时间,“长公主仁善,泽被孤幼”的名声悄然流传。
而后,她注意到京城有不少生计艰难的退役老卒或伤残兵士,便与谢婉商议,利用谢家旧部的一些关系和自己的影响力,牵线搭桥,协助他们承接一些官道维护、仓廪搬运的活计,或学习简单手艺。
此事虽小,却实实在在地安稳了许多家庭,也在武人圈中赢得了极好的口碑。
深冬时这些事便做的井井有条,萧景昭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欣喜之余,更有意锤炼。
春节一过,他开始将一些不甚紧要却繁琐实际的政务交给她参详,例如京畿地区春季粮价平抑的条陈,或是对皇家苑囿修缮预算的审核。
萧明玉前世积累的逻辑能力和务实风格在此派上用场,她的见解往往剔除了浮华辞藻,直指核心,几次下来,连萧景昭也暗自点头。
是日,萧明玉被召至御书房。她正与萧景昭探讨着一份关于优化漕运码头货物装卸流程的奏章——
这是她根据现代物流观念提出的初步想法。
“皇兄请看,若在此处增设一道缓坡平台,车辆与挑夫分流,等候的漕船按序编号,虽前期需些投入,但长远计,可省下大量人力与时间,也减少了货物损坏和人员纷争。”
萧明玉指着自己绘制的简图,眼神明亮。还好学医之时学过解剖,这两年过下来她也没忘完,画个图还算清楚。
萧景昭听得专注,手指在图纸上轻轻点着:
“想法颇新,只是牵涉工部、漕运衙门乃至民间脚行,干系甚多,推行不易。”
“事在人为。可先择一小港试之,若效佳,再徐徐图之。”萧明玉语气坚定,并无畏难之色。
萧景昭看着她愈发沉稳干练的侧脸,心中感慨,正要开口,忽见御前首领太监手持一封密封奏报,疾步而入,脸上带着罕见的振奋之色。
“陛下,青州六百里加急密奏!”
青州二字让萧明玉的心猛地一跳,所有关于漕运码头的思绪瞬间飞散,目光不由自主地盯住了那封奏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