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那高台隔着十余丈之远,其间少说也乱糟糟聚集着数十人,然而在目光交接的一瞬之间,不知为何,林乐乐竟无比清晰地看到了江茸的神情。
那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瘦了些,原本圆润可爱的脸颊竟在短短一个月不到的时间里瘦出了近乎笔直的线条,在与她目光相对的瞬间里,那双黛色的长眉微微一松,紧抿的唇角亦是不易察觉地平缓开来,露出了如释重负、恍如大梦初醒般的淡淡的微笑。
林乐乐恍惚地想:茸茸的双眼为何泛红?是太阳太亮,晃着了她,还是方才扔那流火弹,竟将自己也伤到了?
她脑海里一阵鼓噪,只觉得头晕目眩。江茸投来的眼神宛如潮水,将她淹没其中。
没有人动,然而很迅速便有喊声四起:“这是哪一位少侠?”
“赤湄宗的么?为何瞧来有些面熟?”
“方才这一战到底谁输谁赢,有个定论么?”
一众喧闹声中,独孤白笼着双臂起身,悠悠然道:“这是本宗新收的好弟子啊。”
他目光转向林乐乐,后者尚未回神,感受到独孤白投来的视线,心底忽然如遭雷击。
果不其然,那双纤薄双唇开合之间,笑意盈盈地吐出了对她而言最为残酷的字眼:“——正是江湖上有些名声的流风刀。她游历至我宗,自愿改投本座门下,就此再与刀宗没有半分瓜葛了。”
无数双视线迅速地投到林乐乐身上,疑惑不解的、讶异的、恍然大悟的,像一束束火苗腾跃着,将她围在其中炙烤。有人窃窃私语道:“早先就传闻流风刀与刀宗不合,如今一看,果不其然……”
“……如此轻易就背离原本的宗门,当真枉费易宗主袒护她的一片好心……”
“此事或许另有隐情?”
“有什么隐情,她人都在赤湄宗众人之中了!”
“就不知晚些时候徐少侠会怎样……啧啧啧……”
林乐乐木然僵在原地,她想要大叫出独孤白的名字,想戳穿她并未窥见全貌的阴谋。然而无形的力量又绞上了她的身躯,她微微颤抖着,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扯出了一个僵硬的微笑。
只是嘴角绷得极紧,好像是有人用线强行牵拉而出的一般。
不远处,徐无音也正定定地看着她。林乐乐眼珠转了转,瞧见师姐面色苍白,却镇定地扯出一个从容的笑来,她忽然便安心下来。
师姐的笑容一如她在刀宗话事时那样,威严,却带着对小辈的宽容。徐无音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师门并未要抛弃她。即使她此刻身在这所谓的“赤湄宗”中,即使她被独孤白带走,下落不明十余天。
林乐乐心底一定,理智立刻回笼。她紧紧盯着徐无音,希望师姐瞧出她的不对劲,然而徐无音似乎错将她的沉默理解为了隐忍不发,回了她一个鼓励的微笑。
林乐乐心里绝望:大师姐,我不现在蹦起来戳穿独孤白是因为我不想么?是因为我有别的你们不知道的深谋远虑么?不是啊!是我说不出话啊!
但她这一默然的功夫,话题已迅速地扯开了。
众人吵吵嚷嚷,七嘴八舌,都在争辩输赢之事:
“最后那一招,分明就是流风刀出手相救,才免了一场血光之灾。既然如此,焉能不算唐启墨少侠得胜?”
“扯什么出手相救?方才江少门主都将他炸得浑身鲜血淋漓了,若是她乘胜追击、而非停手撤出,唐启墨又怎能有反攻的机会?”
“又怎知江少门主是心有仁善、而非真气难续,故而无法再行乘胜追击了呢?”
“都慢些罢!既都长了眼睛,怎不看看台上二位?有无医者在此,我瞧着唐少侠须得先行医治了!”
被这粗犷嘹亮的声音一喊,诸人才反应过来,台上的唐启墨早已满身鲜血。他安静地立在原地,浑身上下被暗器打出的伤口全都在淌血,丝丝缕缕却流淌不绝,已将一袭青衣染做了红衣。
衣袂颜色鲜艳,他却因失血而显得面色苍白。其实这伤势虽看着唬人,却多半都是皮肉伤,最多养上几个月便能好得完全。江茸毕竟心软,不曾在暗器中淬毒,若能得到好好医治,他连后遗症都不会有。
只是鲜血染满衣襟,看着也多少有些吓人了。立时便有人喊道:“听闻长溪门门主也来此参会了,不知可否请他出手医治?”
顿时有人应是,并自一群人中将沈青云推了出来。
沈青云双眉紧锁,面容之上不知为何,直似笼罩了一层厚厚的阴云一般。他正要开口,忽听得独孤白插话道:“我听闻长溪门内有一秘药,名为‘垂荷露’,有舒缓经络、补气养身、固本培元之效。既是群豪齐聚在此的盛会,又要接连打上许久,不知能否有幸请门主献出此药,为我等盛会再添助力?”
他这话说得客气极了,语气更是谦和恭敬,一时间场内诸人,纷纷看向了沈青云。其中有不少隐含期待的,都在希冀长溪门能拿出素日里难得一见的药来,到时即便自己输了,能借此多拿些好丹药回宗,那也是赚的。
却不想沈青云眉眼颓然,竟连看都不看独孤白一眼。过得良久,众人几乎都等得急了,纷纷出言催促,这才慢慢地道:“本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诸位自取又何妨?”
说着,手一挥,便有几位弟子托着几个木箱上前。沈青云十分倦怠道:“若是有谁需要,便随意罢。”
指尖又朝台上一点道:“来,我为你医治。”
唐启墨眼望着一旁的常清峦,后者朝他点一点头,他这才乖乖地跟了下去。他方才持剑时锐不可当,颇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概,此刻却乖顺得如同一个真正的学子一般。
眼看着沈青云将唐启墨领了下去,江茸面容平静,并不跟着下台。她理一理衣襟,淡声道:“如此,可算我赢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