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班的公交车摇晃着,将城市光怪陆离的灯火切割成流动的碎片,映在莎莎略显疲惫的脸上。车窗开了一条缝,晚风带着初冬的凛冽灌进来,吹散了聚会餐厅里沾染的烟火气,却吹不散心头那层挥之不去的怅惘。
“再见。”
站台上那一声道别,轻飘飘的,落在夜里,瞬间就被车流声吞没了。慧慧急着回去核对婚礼流程,清清踩着高跟鞋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转角,去赴下一场属于她单身世界的约。
没有多余的寒暄,也没有下一次聚会的约定。
莎莎拢了拢衣领,将半张脸埋进围巾里。手机关了静音,那个曾经热闹非凡,如今已没有她的四人姐妹群,此刻想必依旧安静。连同那个加班未至的姐妹,也像隐入了城市的背景音,沉默得理所当然。
离开那个群,切断那种紧密的、需要不断分享和回应的联结,已经半年多了。这半年,像在一条幽深的隧道里独自跋涉。子宫内膜癌保守治疗的阴影,又三次宫腔镜手术带来的不仅是身体的创伤,还有尊严在医疗器械前一次次被摊开的无形屈辱。紧接着,母亲中风倒下,父亲的重症接踵而至,生活的重拳一拳又一拳,砸得她几乎无法喘息。
那些痛苦记忆的碎屑,在无数个夜晚反复研磨着她的神经。她无法,也无力向圈外人解释这种复杂的、掺杂着病痛、生育焦虑与家庭重压的泥沼。退出,成了她唯一能为自己构筑的脆弱堡垒。
就连上个月生日,她也只和亚伦安静地待在家里。亚伦做了几个她爱吃的菜,蛋糕很小,烛光很暖。她吹灭蜡烛时,心里只有一个愿望——平静。她决意不再与外人共度生日,那喧嚣的庆祝,仿佛是对她内心惊涛骇浪的一种讽刺。
所以,当清清再次发出聚会邀请时,她犹豫了很久。最终,那一点点对“正常”和“过去”的贪恋,推着她走出了家门。
可是,一切都不同了。
席间,慧慧的话题没有绕着婚纱、酒店、彩礼打转,平静里没有带着备婚特有的焦躁;清清则清醒地描绘着她的单身主义蓝图,自由、洒脱,不带一丝烟火气。她们都很好,生活在自己既定的轨道上,平稳前行。
只有她,莎莎,像一个误入者。她的世界里是冷冻的胚胎、父亲心脏血管的影像、下一次复查的日期,以及身体内部那些看不见的、需要精心呵护才有可能孕育生命的脆弱环境。
她本决意少说话的。她的近况,三言两语说不清,说多了,徒增他人负担,也让自己显得像个祥林嫂。可她终究还是说了很多,试图融入,试图解释这半年的缺席,试图表达对慧慧婚礼的祝福。然而,话语出口,却总觉得词不达意,像隔着一层毛玻璃,那边的她们听着,点着头,眼神里有关切,但那份关切,似乎无法真正穿透玻璃,触摸到她内里的嶙峋。
她说的“很多”,在她自己听来,苍白而混乱。
公交车到站了。莎莎踩着虚浮的步子下车,夜风更冷了。推开家门,没有温暖的灯光和亚伦迎上来的身影。
“回来了?”亚伦的信息如约而至,他沉浸刚到手的在心心念念了一年多的新手机里,或许没有捕捉到她文字里的情绪,只道了句:辛苦了。
莎莎摇了摇头,脱下外套,声音有些哑:“就那样吧。”
她在饭桌旁,用文字开始断断续续地倾诉。说慧慧的婚礼,说清清的洒脱,说那个没来的姐妹,说自己控制不住的多话,以及最后站台上那声轻飘飘的“再见”带来的惴惴不安。
他知道,她不需要建议,只需要一个绝对安全的出口。
莎莎喝了一口水,温热的水流划过喉咙,带来一丝慰藉,“这又是很长时间不会再见了。”
洗漱,躺上床。黑暗里,她睁着眼睛,天花板上有窗外路灯投射进来的模糊光晕。身体的疲惫潮水般涌来,但精神却异常清醒。那次聚会的尾声,像一块投入湖面的小石子,涟漪散去,湖面重归平静,甚至比之前更显沉寂。
她翻了个身,靠近亚伦温暖的怀抱。外部的世界,曾经亲密无间的姐妹圈子,似乎正以一种温和而坚决的方式,与她渐行渐远。而她的战场,始终在内部——在她的身体里,在她的家庭中,在她与亚伦紧握的双手之间。
闭上眼。周五,还要回老家看望父亲,还要尝试商议手术的具体方案,还要为那个“移植”或是“再促”的决定,做最后一次内心的确认。
外面的喧嚣与隔膜,暂且放下吧。她需要积蓄所有的力量,来守护眼前这片,属于她和亚伦的,微小而真实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