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雪凝无法阻止老妇人登上那艘船。
老人上船之后,既可以和她的女儿相见,又可以扔掉这段让她痛苦的回忆。
对老妇人来说,何乐而不为。
所以宋雪凝只能眼睁睁看着乌篷小舟载着她消失在浓雾深处。
可是宋雪凝更加害怕。
因为她担心她哥哥也会像这个老妇人一样。
受失去亲人痛苦折磨的人何其多,宋正卿只不过是其中一个。
而一般人身边有许多亲人,除了逝去的这一位,还有其他的。
可是宋正卿不一样。
父母双亡之后,所有的亲戚都不敢与他们来往。
宋正卿身边只有宋雪凝这一个亲人。
所以可能他的痛苦更加深刻。
宋雪凝失魂落魄地回家。
……
次日,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王衙内偷偷跑出来喝茶。
一个人无聊,自然要带上他的跟班。
众人又来到那家说书的茶馆。
最近王衙内虽然被他父亲痛骂了一顿,但是他用渡亡舟捞了不少钱,所以心情非常愉快。
身边的这些狐朋狗友对他自然是一番吹捧。
王衙内更是开心。
突然有人冲着王衙内这边大声叫骂。
“钱满仓!你给我出来!别以为躲在王衙内背后就没事了!”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弟弟死了,这笔账就得你来扛!”
王衙内望去,看到几个面相凶恶的汉子堵在茶馆门口。
为首的一人满脸横肉,手里提着浸了油的木棍,指名道姓要钱满仓出来。
王衙内眉头一皱,重重放下茶杯。
钱满仓的确是他的跟班。
此刻,钱满仓正缩在王衙内身后,脸色惨白。
“怎么回事?好不容易出来喝趟茶,好心情都被他们破坏了。”王衙内不耐烦地问。
钱满仓哭丧着脸,哆哆嗦嗦地回答:“衙内,是我那不争气的弟弟。说出来丢人。他好赌,在外面欠了赌坊二百多两银子。前几天他想不开,上吊了。现在这群债主就来了,逼我还钱……”
王衙内一听,顿时火起:“你弟弟欠的钱,凭什么找你要?”
为首的壮汉冷笑一声,棍子往地上一顿:“父债子偿,兄债弟还!天经地义。弟弟死了,自然是哥哥来还钱。”
钱满仓抱住王衙内的腿哀嚎:“衙内,您救救我!我哪有二百两银子啊?我这些年给您当牛做马您是知道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人死债消,你不还钱,他们又能奈你何?”
“不帮我弟弟还钱的话,他们就要把我弟弟的尸体挖出来鞭尸。”
“鞭尸就鞭尸呗,鞭的又不是你。你和你弟弟感情很好吗?”
“很好?谈不上。”
“那不就得了。”
“我那弟弟,他的确不成器。活着的时候尽给我闯祸,死了还留这么大个烂摊子!我也以为他死了,我会很开心,可是他死了之后,我发现我很伤心。可他,毕竟是我唯一的亲弟弟啊。我不忍心他的尸体被挖出来,更不忍心他被鞭尸。可是我也没有钱还。唉,这个狗杂种。”
他说着竟悲从中来,涕泪横流。
周围的跟班们都看着王衙内,等着看他如何处置。
王衙内起初也是一脸厌烦,可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闪过。
痛苦……
真正的痛苦……
渡亡舟渡的,不就是这些被痛苦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苦命人吗?
一直以来,他组织的祈福大会多是演戏。
他找人假扮渡亡舟,在湖里装神弄鬼。
反正那些交了钱的人十有八九登不上船,事后便用“心不诚则神不灵”搪塞过去。
可如今,一个真正痛苦到极致的人,就跪在他面前。
这不是正瞌睡有人送枕头吗?
如果他亲手把钱满仓送到渡亡舟上,那他的号召力不就更强了,就可以捞更多钱了。
真是美哉!
他清了清嗓子,换上悲天悯人的神情,将钱满仓扶起来:
“钱满仓啊,你的苦,本公子都看在眼里。你那弟弟虽有错,但毕竟血浓于水。你的这份思念与痛苦,连湖神都感受到了。”
他压低声音:“今夜,本公子就破例一次,亲自为你向湖神祈福,让你登上真正的渡亡舟,去见你弟弟最后一面。把你想说的话、想骂的话,都当面告诉他。等见了面,了了心愿,你心里的苦自然也就烟消云散了。到时候你心里就会忘记他,就不会在乎他,你也不用一边伤心弟弟的死,一边替弟弟还钱了。”
“衙内,您说的是真的?”
“本公子何时骗过你?”王衙内拍拍他的肩膀,一副义薄云天的模样。
他又转向门口的债主,笑道:“这钱,钱满仓肯定会还,但不是现在。你们也看到了,他现在神志不清,就算打死他也拿不到一个铜板。不如宽限他一夜,等他见了亡弟,解了心结,神智清明了,我们再谈还钱的事,如何?”
债主们面面相觑,不敢把王衙内得罪狠了。
他们也明白逼死钱满仓没好处。
为首的壮汉想了想,冲钱满仓恶狠狠道:“好!看在王衙内的面子上,就给你一夜时间!明天一早我们再来!要是还不了钱,别怪我们不客气!”
说罢,一群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当晚,浓雾再起。
王衙内带着几个心腹和失魂落魄的钱满仓来到湖边。
他心里也有些打鼓,不知那传说中的渡亡舟是否会因钱满仓的痛苦而现身。
钱满仓站在冰冷的湖水边,脑海中全是弟弟的影子。
小时候奶声奶气喊“哥哥”的模样。
长大后偷钱跪地发誓再也不赌的样子。
最后是悬在房梁上、面色青紫的惨状。
“弟弟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啊!”他跪倒在泥地里,痛哭流涕。
不知不觉间,那艘漆黑的乌篷小舟再次出现。
船头那道披蓑戴笠的模糊身影静立着,仿佛已等候千年。
王衙内和跟班们吓得魂飞魄散,面如土色。
他们一直以为这只是骗钱的幌子,谁曾想竟是真的!
钱满仓痴痴望着船,喃喃道:“弟弟,是你来接我了吗?”
小舟缓缓靠近。
他站起身,一步步走进冰冷的湖水,向船走去。
那船载着他调转方向,再度融入无边浓雾,消失不见。
王衙内一行人吓得撒腿就跑。
第二天,钱满仓照常来伺候王衙内出门遛鸟。
王衙内见他神情悠然,与昨日判若两人。
王衙内心想:还真是邪门啊。
他们在街上闲逛,又碰见了昨日的债主。
“钱满仓!钱呢?!”为首的壮汉将木棍重重敲在桌上。
钱满仓抬起头,一脸莫名其妙:“几位爷,一大早的,找谁呢?什么钱?”
壮汉气得吹胡子瞪眼:“你还装蒜!你弟弟欠我们的二百两!你昨天答应今天还的!”
钱满仓表情更加困惑:
“这位爷,你们怕是认错人了吧?我爹娘就生了我一个,从小到大,何曾有过什么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