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醒后的日子,变成了一场与自身残躯的缓慢角力。
每一天,石屋都如同一个无声的修炼场。凌云的身体状况成了哈鲁和老巫共同关注的焦点,也成了整个黑岩部族悄然流传的隐秘话题。
清晨,哈鲁会准时到来。他不再带着审视与警惕,更像是一个严苛却不乏耐心的教官。他带来的不再是柔软的流食,而是质地稍硬、需要更多咀嚼的熏肉条和烤得焦脆的块茎,以及一碗混合了某种辛辣草籽的、能刺激味蕾与活络气血的浓汤。
吃饭,成了第一项训练。
凌云必须依靠自己那依旧颤抖无力的手,握住粗糙的骨制餐具,将食物送入口中,咀嚼,吞咽。最初几次,食物洒落得到处都是,手指被粗糙的餐具边缘磨得发红,咀嚼稍硬的食物时,下颌和脖颈的肌肉酸痛不已。但他从不抱怨,只是沉默地、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眼神专注得近乎偏执。
哈鲁从不帮忙,只是在一旁静静看着,偶尔会调整一下食物的摆放位置,或者用眼神示意某个更省力的握持角度。当凌云成功吃完一顿饭,哪怕过程狼狈,哈鲁眼中也会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
进食之后,是短暂的活动。
在哈鲁的搀扶下,凌云会被扶着在石屋内极其缓慢地行走几步。他的双腿如同灌了铅,每一步都伴随着肌肉的颤抖和骨骼关节的轻微嘎吱声。但站立的视角,行走时地面的触感,都让他对“身体”的感知更加真实。往往只走三五步,便会耗尽他刚刚积攒的气力,需要立刻坐下休息,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哈鲁会递过清水,等他喘息平复。
然后,是新的内容。
这一天,哈鲁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离开。他蹲在凌云面前,从腰间解下一柄短匕。并非骨制,而是用一种暗沉发黑的石头打磨而成,刃口不算锋利,却异常厚重坚实,握柄缠绕着粗糙的兽皮条,上面沾染着经年累月使用留下的深色污渍。
他将石匕横放在两人之间的地面上,用眼神示意凌云:试试。
这不是进食工具,也不是玩具。这是一把真正的、用于狩猎、切割、搏杀的武器,带着黑岩部族特有的粗犷与实用气息,也带着哈鲁本人使用留下的浓烈煞气与意志残留。
凌云看着地上的石匕,目光沉静。他缓缓伸出右手,手指在空中停顿了一瞬,仿佛在权衡自己是否能够驾驭这件明显更沉重、更需要力量与控制的物件。
他没有犹豫太久,手指落下,握住了缠满兽皮的握柄。
冰冷、粗糙、沉重的触感瞬间传来。比他想象的要重,握柄的纹路硌着掌心尚未完全恢复的皮肉。他尝试着收紧手指。
五指弯曲,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石匕被稳稳地抓握了起来,离开了地面。
动作依旧缓慢,手臂因承重而微微颤抖,但确实握住了。
哈鲁眼神微凝。这石匕的重量,对于一个重伤初愈、力量远未恢复的人来说,并不轻松。凌云能一次握住,甚至没有脱手,这份对手臂力量的控制和对重心的感知,已经超出了一般伤员的范畴。
凌云没有去看哈鲁的反应。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手中的石匕上。他能感觉到石匕本身的“惰性”与“坚硬”,也能隐约感觉到其上残留的、属于哈鲁的、如同磐石般沉稳又带着血气的意志痕迹。这是一种很奇特的体验,仿佛通过这柄武器,触碰到了另一个生命的战斗片段。
他尝试着,极其缓慢地,将石匕举起,平端至胸前。这个简单的动作,让他的手臂颤抖得更加明显,呼吸也变得急促。但他坚持着,目光落在暗沉的石刃上,仿佛在阅读上面无形的纹路。
几息之后,他缓缓将石匕放下,重新横置于膝前。就这么一个简单的握持、平举、放下的过程,已经让他额头见汗。
但他再次伸出手,用指尖,极其缓慢地,拂过石匕的刃口。感受着那并非绝对锋利、却足够割开兽皮筋骨的粗糙质感。
他在学习。学习这个世界的“工具”,学习它的重量、质感、以及其中蕴含的“使用逻辑”和“意志残留”。
哈鲁站起身,没有收回石匕,只是留下一句简短的话(凌云依旧听不懂,但能感受到是“留给你”或“练习”的意思),便转身离开了。
石屋内只剩下凌云一人,以及膝前这柄冰冷的石匕。
他休息了很久,待手臂的酸麻感稍退,再次尝试握起它,重复着举放的动作。一次,两次……每一次都耗尽力气,每一次休息后,又再次尝试。
日复一日。进食,行走,握匕练习。生活单调到近乎枯燥,但对凌云而言,每一丝肌肉力量的恢复,每一次对身体的掌控力提升,都如同在废墟上重建一砖一瓦,意义非凡。
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变化。瘦削的肌肉开始重新覆盖骨骼,虽然远未恢复力量,却不再那么干瘪。皮肤上那些淡化的蛮纹痕迹,在他进行这些基础活动时,偶尔会泛起极微弱的暗红色流光,仿佛在呼应着他体内那新生的、带着蛮荒气息的生命力流动。
老巫每天会来一次,检查他的身体状况,更换药膏(现在主要使用一种巩固骨骼和温养经脉的药泥)。她会用那种特殊的精神意象方式,传递一些简单的信息,比如天气变化、营地里的趣事、或者关于某种草药的知识。凌云则尝试用更复杂一些的手势和图样进行回应,虽然效率低下,但两人之间的默契在缓慢增长。
从老巫偶尔的比划和指向中,凌云大致明白了自己所在的这片区域被称为“黑牙石林”边缘,是黑岩部族的狩猎领地之一。而部族的真正营地,在不远处的石山坳里,更安全,也更大。他被安置在较远的这个石屋,最初是出于隔离观察的考虑,现在则成了他安静的恢复之所。
他也知道了那天在撞击坑袭击他的怪物叫“铁甲地蝎”,是荒原废矿区常见的低等掠食者,最近活动范围似乎有扩大的趋势。
他还知道了,这片荒原上,并不止黑岩一个部族。还有其他的蛮族聚落,彼此间有贸易,也有冲突。更远的地方,似乎还有更加危险和神秘的存在。
所有信息都如同碎片,被凌云收集、拼凑,缓慢地构建着对落星界(至少是这片区域)的认知地图。
这一天下午,阳光(昏黄的光源)难得地穿透了厚重的云层,带来稍显明亮的暖意。哈鲁没有带食物来,而是示意凌云跟他出去。
凌云有些意外,但点了点头。他扶着石壁,在哈鲁虚扶的帮助下,缓缓走出了石屋。
这是他苏醒后,第一次真正置身于这片荒原的天空之下。
空气带着砂砾的干燥和远处传来的、难以形容的荒蛮气息。视野瞬间开阔,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光秃秃的暗红色与铁锈色丘陵,近处是嶙峋的怪石和零星的、扭曲的深色荆棘。天空依旧是浑浊的暗黄色,但比石屋内感觉要广阔无数倍,厚重的云层缓慢翻滚,透下变幻的光影。
营地(这个临时石屋所在的小型哨点)里有几个正在处理兽皮或打磨武器的蛮族战士,看到哈鲁带着凌云出来,都投来好奇而克制的目光,低声交谈几句,但没有人上前打扰。
哈鲁没有停留,搀扶着凌云,缓慢地朝哨点外围一处地势稍高的石坡走去。
石坡上风更大,吹动着凌云略显凌乱的长发和单薄的衣衫(部族提供的简陋皮制衣物)。他站稳身形,顺着哈鲁示意的方向,放眼望去。
荒原苍茫,景色单调而压抑。但就在这片单调之中,在目力所及的极远天际线处,一点异常牢牢抓住了他的目光。
那里,天地交接之处,并非丘陵的轮廓,也非云层的阴影。
而是一片……绝对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黑暗。
即便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那片黑暗区域也显得异常醒目。它不像自然的阴影,更像是在那片天空与大地上,撕开了一道巨大的、不规则的、缓缓蠕动着的创口。创口边缘隐约有扭曲的光影明灭,如同垂死星辰最后的光芒被吸入深渊。即使隔着这么远,凌云也能感觉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而沉重的压抑感和排斥感。
那片黑暗区域,仿佛是整个荒原生机与秩序的“反面”,是“存在”本身的“空洞”。
几乎在目光触及那片黑暗的瞬间,凌云识海深处,那幅“蛮荒图腾图卷”虚影中,代表“墟渊”的那个黑暗漩涡部分,骤然剧烈地震荡起来!一股冰冷、混乱、充满禁忌与毁灭意味的强烈悸动,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席卷了他的意识!
与此同时,他胸口沉寂的骨舟吊坠,也仿佛被这遥远的黑暗存在所刺激,第一次发出了并非脉动、而是带着强烈警示与排斥意味的、急促而微弱的震颤!
“嘶——”凌云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若非哈鲁及时扶住,几乎要站立不稳。
他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那片遥远的黑暗,再也无法移开。
不需要任何解释,不需要任何语言。
灵魂的烙印在尖叫,本命之物的灵性在示警。
那里……就是“墟渊”。
那个在老巫的祖骨占卜中,与他产生了神秘关联的绝地;那个在蛮族图腾中,代表着终极恐惧与禁忌的黑暗之源。
哈鲁低沉的声音在旁边响起,用的是蛮族语言,语调沉重。他伸手指向那片黑暗,说出了一个音节短促、却仿佛蕴含着无尽沉重与敬畏的词。
即使听不懂,凌云也能明白那个词的含义。
墟渊。
他来了。他看到了。
落星界的“伤口”,蛮荒的终极禁忌,也是老巫占卜中,与他命运产生奇异纠缠的未知存在。
他就这样站在石坡上,任由荒原的风吹拂,目光穿越漫长的距离,与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遥遥相对。
心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凝固的了然。
原来……是这里。
原来……这就是我必须面对的,落星界的一部分。
他缓缓地,用尽力气,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拳头。指尖刺入掌心,带来微弱的痛感。
这痛感,让他更加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