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坡上的风,带着墟渊方向的干冷与死寂,吹得人骨头发寒。
凌云的目光钉在那片遥远的黑暗轮廓上,仿佛要将它的形状、它的律动、它散发出的那种令人灵魂沉坠的气息,都烙印进脑海深处。识海中,图腾图卷的震荡和骨舟吊坠的警示性震颤,都在明确无误地告诉他:此地,大凶,绝险,与他自身状态存在某种难以言喻的纠葛。
哈鲁没有催促,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如同另一块巨石,分担着荒原的风和那份沉重的注视。直到凌云的身体因虚弱和长时间站立而开始微微摇晃,他才伸出手臂,稳住了凌云的肩膀,示意该回去了。
返回石屋的路,凌云走得比来时更加沉默。他的思绪并未停留在对墟渊的直观震撼上,而是迅速转向了更具现实性的关联。
老巫的祖骨占卜曾暗示,他与墟渊存在某种微弱“联系”或“牵引”。结合他自身识海中那幅因祖灵烙印而生的图腾图卷的剧烈反应,以及骨舟吊坠的警示,这种关联绝非臆测。这让他不得不思考一个更加紧迫的问题:
这种“联系”,是单向的,还是双向的?
墟渊,那个代表着混乱、终结与未知的绝地,是否也“感知”到了他——这个带着高位格残痕、以异常方式坠入此界的“异物”?
他的坠入,是纯粹的意外,还是某种“吸引”或“扰动”的结果?
如果墟渊有某种程度的“活性”或“反应机制”,他的存在,是否可能在未来,成为一个引动某种变化的“触点”?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却如同阴影,悄然盘踞在他刚刚苏醒的、尚且脆弱的心神之上。
回到石屋,凌云拒绝了立刻躺下休息。他走到石台边,没有去看那柄哈鲁留下的石匕,而是径直走到了火塘旁。
火塘里的炭火余烬散发着最后的微光和暖意。他没有蹲下,只是站着,目光落在那些暗红的炭块上,然后,缓缓地、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这只手,刚刚还能勉强举起石匕,此刻却显得有些无力。
他没有去拿任何东西,而是将手掌悬在火塘余烬上方,约莫半尺高的位置。
闭上眼。
不是感受火焰的温度——余烬的暖意很微弱。
而是感受火塘本身。
感受这堆由黑岩部族点燃、维持、用于取暖、烹煮、甚至可能蕴含某种仪式意义的“火”所留下的、尚未完全消散的“场”。
蛮族点燃火焰,靠的不是灵力,而是钻木取火或保存火种。但这火焰燃烧的木材、油脂,都源自这片荒原;维持火焰的人,其意志、祈祷、乃至日常生活的气息,也会无形中融入其中。
在凌云此刻被蛮荒烙印浸染、且极度敏锐的感知中,这堆看似平凡的火塘余烬,也隐隐散发着一种极其微弱的、混合了温暖、庇护、日常、以及一丝丝残留的、属于哈鲁或者老巫的沉稳意志的气息。
这气息与墟渊那种冰冷、吞噬、混乱的气息截然相反。
他尝试着,调动自己那刚刚恢复了一丝丝活性的、同样被蛮荒烙印浸染过的、驳杂而微弱的神念,如同最细的蛛丝,小心翼翼地探向那堆余烬。
没有汲取能量,没有试图控制。
只是去接触,去感受,去理解这片土地上,这种最基础、最普遍的“生命活动”(用火)所留下的“痕迹”。
如同一个失语者,在努力学习一门全新的语言,不是从书本,而是从生活场景中每一个微小的细节入手。
时间一点点过去。他的额头再次渗出细密的汗珠,维持这种程度的专注和神念微操,对他此刻的状态来说负担不小。
就在他感到一阵熟悉的眩晕感袭来,准备放弃时——
他的神念,极其偶然地,触碰到了余烬灰堆深处,一块尚未完全燃尽、表面覆盖着灰白色灰烬、内部却还有一丝暗红火芯的小炭块。
在接触的刹那,那块炭块内部最后一点微弱的火之灵性(如果存在的话),与他神念中蕴含的、来自识海图腾图卷里关于“火焰”、“温暖”、“聚集”的某些模糊意象,产生了极其微弱的共鸣!
灰堆表面,几不可察地亮起了一个针尖大小的暗红色光点,一闪即逝!仿佛炭块最后的火星被无形地拨动了一下。
与此同时,凌云感觉自己的指尖(虽然并未真正触碰),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流,并非真实的温度,更像是一种精神层面的“确认”与“回应”。
成功了!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丝共鸣,但他确确实实,用自己的方式(神念结合识海烙印),与这片土地上的“存在痕迹”,产生了第一次主动的、有反馈的“互动”!
这远不如他曾经掌控星辰、御使冰火来得宏大,却是在这陌生天地、力量尽失的绝境中,从零开始,迈出的第一步!
他缓缓收回神念,睁开眼,看着那堆毫无异状的灰烬,眼中却闪过一抹极其微弱的亮光。
这证实了他的一个猜想:被祖灵洞窟洗礼后,他的神魂虽然重伤且被“污染”,但也获得了一种与这片荒原世界基础法则和集体潜意识进行低层次沟通的潜在能力。这种能力,或许就是他未来在此地生存、甚至恢复力量的关键钥匙。
接下来几天,凌云的生活节奏依旧规律,但内容悄然变化。
哈鲁带来的石匕,成了他练习的对象,但不再仅仅练习握举。他开始尝试用石匕,在石屋地面上松软的土层里,刻画。
最初只是毫无意义的划痕,练习手腕的稳定和力道的控制。渐渐地,他开始尝试刻画出自己识海中那幅图腾图卷的一些简化片段:代表大地的粗犷线条,象征部族凝聚的兽首简化图案,甚至……墟渊那个黑暗漩涡的最外围、最稳定的轮廓线。
他刻得很慢,很专注。石匕划过土壤的触感,刻痕的深浅,线条的走向,都成了他重新建立“手眼协调”和“意念输出”控制的重要训练。同时,在刻画那些与图腾相关的图案时,他能感觉到识海中的图卷会产生微弱的呼应,仿佛在“校准”他的动作与认知。
而每天在火塘旁的“感知练习”也继续着。他从余烬,扩展到石屋本身的石壁(感受其“坚固”、“庇护”的意蕴),扩展到门口偶尔吹入的风(感受其“流动”、“荒芜”的气息),甚至尝试去感知哈鲁或老巫到来时,身上携带的、属于外界荒原的驳杂信息。
这种感知锻炼极其消耗心神,进步也微乎其微,但凌云乐此不疲。每一次微弱的“共鸣”或“理解”,都让他对这方天地的“规则”和“语言”,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这天傍晚,哈鲁比平时来得稍晚。他身上带着更浓烈的尘土和血腥气,皮甲上有一道新鲜的划痕,脸上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
他将带来的食物放在一边,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离开,而是走到石台边,拿起了那柄石匕。
石匕的握柄上,已经留下了凌云练习多日后淡淡的汗渍和握痕。刃口附近,也沾染了些许刻画地面留下的泥土。
哈鲁用手指摩挲了一下握柄上新增的痕迹,又看了看地面上那些虽然稚拙、却已初具形态的图腾刻画,眼中闪过一丝若有所思的光芒。
他忽然将石匕在手中掂了掂,然后,做了一个让凌云有些意外的动作。
哈鲁走到石屋中央较为空旷的地方,背对着凌云,缓缓摆出了一个起手式。他并没有灌注那种狂暴的煞气或血气,只是以最基础、最缓慢的速度,开始演练一套极其简练、却招招指向要害、充满了实战搏杀韵味的刀法。
动作并不复杂,无非是劈、砍、撩、刺、格、挡等基础招式,但在哈鲁那具千锤百炼的身体演绎下,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力量感与流畅性,衔接之间浑然天成,仿佛早已融入本能。石匕在他手中,不再是冰冷的石头,而是他手臂的延伸,带着一种沉默而致命的韵律。
他演练得很慢,刻意让凌云能够看清每一个细节,身体的发力,重心的转移,步伐的配合,眼神的锁定……
这不是传授,更像是一种展示。展示黑岩部族战士最核心的战斗技艺,展示他们与这片荒原搏杀中总结出的、最直接有效的“生存之道”。
凌云靠在石台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身体还无法做出那些动作,但他的眼睛、他的大脑,却如同最贪婪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这一切。
他看懂了那些招式背后简洁到残酷的逻辑,看懂了哈鲁身体每一块肌肉协同发力的精妙,更看懂了那股沉浸在整个演练过程中、与石匕、与脚下大地、甚至与呼吸节奏都融为一体的“势”——一种扎根于荒原、在生死搏杀中淬炼出的、沉稳、悍勇、务实的战斗意志。
哈鲁演练了三遍,然后收势。石匕在他手中挽了一个简单的刀花,重新归于静止。他转过身,额头上连一滴汗都没有,只是呼吸略微悠长了一些。
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到凌云面前,将那柄还带着他手掌余温的石匕,重新递了过来。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意味。
这一次,凌云伸出双手,郑重地接过了石匕。
握柄上,哈鲁的体温尚未完全散去,与他自己留下的痕迹交融在一起。
这不再仅仅是一柄练习用的石器。
这是一份认可,也是一份责任。
哈鲁在用他的方式告诉他:你想在这里活下去,想理解这里,就要先学会如何在这里战斗。
凌云握着石匕,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余温,迎着哈鲁的目光,极其缓慢,但异常坚定地,点了一下头。
石屋外,荒原的风声似乎更大了一些,隐约传来远方墟渊方向,那永恒低沉的、如同大地呻吟般的呜咽。
墟渊的阴影依旧遥远而庞大。
但在这间简陋的石屋里,一个外来者,正握着一柄粗砺的石匕,用一种最原始也最艰难的方式,开始学习如何在这片被阴影笼罩的土地上,站稳脚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