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秋宫。
墨迹未干的《猛虎下山图》前,王娡执笔。
她为画中那头猛虎的爪牙,添上最后一道无形的,金色的锁链。
笔锋冰冷,她的声音却透着丝丝柔和。
“阿彻,你那位卫夫人,是个聪明的。”
“越是聪明的女人,越懂得为自己,为家族,谋一个万全。”
刘彻的拳头在宽大的袖袍下,无声攥紧,指节根根泛白。
他不是在听提醒。
他是在听敲打。
母后在敲打他,更是在敲打那个她以为能掌控,却已然脱缰的卫子夫。
“母后多虑了。”
刘彻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脊背却挺得像一杆随时会饮血的枪。
“子夫她,别无所求。”
“是么?”
王娡笑了,那笑意里是洞悉一切的悲悯,和一丝不容错辩的警告。
“这世上,最可怕的,就是‘别无所求’之人。”
她放下画笔,不再看他。
“哀家乏了,退下吧。”
刘彻躬身告退。
走出长秋宫,殿外的阳光刺眼,他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母后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根针,扎在他心头最敏感的地方。
更是说给那只安插在兰林殿的眼睛听的。
他必须去见她。
立刻。
兰林殿内,卫子夫正陪着小昭华编织一只布老虎,霍去病拿着一根小木棍,在一旁虎虎生风地挥舞着。
夏婵端着莲子羹进来,垂首敛目。
“夫人,用莲子羹了。”
卫子夫头也未抬。
“放着。”
下一刻,刘彻如一阵夹杂着冰雪的寒风,悍然闯入。
“都下去!”
他一声低喝,屏退了所有侍从,目光在夏婵身上停顿了一瞬,冰冷刺骨。
殿门合上,只剩他们二人,和两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她知道了。”
刘彻的声音很轻,却像巨石砸入深潭,带着令人窒息的重量。
卫子夫穿针引线的手,停了。
她缓缓抬头,那双平静的眸子里,没有半分惊慌。
“臣妾知道,她迟早会知道。”
刘彻的呼吸猛地一滞。
他走到她面前,一把夺过那只编了一半的小老虎,狠狠攥在掌心。
“你到底,还瞒着朕多少事?”
他的声音里,是帝王权威被挑战的薄怒,更是对同盟可能失控的恐惧。
卫子夫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团足以焚毁一切的火焰。
她忽然笑了。
那笑意很淡,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陛下。”
她没有起身,甚至没有一丝退让。
“您今日来,是为了质问臣妾,为何让卫青安插人手,为何与平阳长公主联手?”
“还是来与臣妾商议,如何应对闽越?”
刘彻被她一句话堵得哑口无言。
是啊。
他来做什么?
这些事,哪一件不是他默许,甚至是他一手促成?
他只是……无法忍受。
无法忍受这个女人,能将一切算计得如此精准,甚至将他这位帝王的心思,都纳入了她的棋盘。
卫子夫缓缓站起身,从他手中,拿回那只被捏得变了形的小老虎,仔仔细细地,将褶皱抚平。
“陛下,您是天。”
“而臣妾,只是攀附着您的藤。”
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轻柔,话里的意思却无比锋利。
“您若倒了,卫家,臣妾,还有昭华,会是第一个被碾碎成泥的。”
“我们,是一体的。”
刘彻看着她那双清澈见底,却又深不见底的眼睛。
胸中那股无名的邪火,匪夷所思地平息了。
她说的没错。
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
他缓缓坐下,将头埋进掌心,声音沙哑。
“严助的信使到了。”
“闽越王郢,在我大汉使臣抵达南越的第三日,悍然发兵,猛攻南越三城。”
“他在向朕示威。”
卫子夫将女儿交给乳母,走到巨大的堪舆图前。
她的指尖,点在闽越与南越之间犬牙交错的山林。
“他不是示威。”
“是试探。”
她的声音冷得像冰。
“试探我大汉的底线,也在试探您这位新君的成色。”
“他赌您,不敢在此时,两线作战。”
“那朕,就让他看看,朕的刀,到底有多快!”刘彻猛地抬头,杀机毕露。
“陛下息怒。”
卫子夫转身,目光灼灼。
“硬碰硬,是下策。”
“依你之见?”
“分化,离间。”
卫子夫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闽越王郢残暴,其弟‘无诸’素有贤名。”
“陛下一道密旨,交由严助。”
“许诺无诸,若能劝其兄退兵,则封其为‘东海王’,食邑万户,与闽越分庭抗礼。”
刘彻的眼睛瞬间亮起。
釜底抽薪!
他正要开口,卫子夫却摇了摇头。
“光有封赏,不够。”
“还要有威慑。”
她的目光,落在地图上。
“请陛下,派卫青,领一千羽林卫精骑,即刻南下。”
“不必交战,只需陈兵于闽越边境。”
“让无诸亲眼看到我大汉的军威。”
“让他明白,陛下的承诺,是蜜糖,也是砒霜。接,则王侯加身;不接,则大军压境。”
刘彻心中最后一点疑虑,烟消云散。
这个女人,永远能在他最需要的时候,递上最锋利的那把刀。
“好!”
“就依你!”
他当即写下两道旨意,一道明发,一道加密,交由八百里加急送往南境。
卫青领命离京的那日,长安城下了一场绵绵的大雨。
平阳公主的马车,停在十里长亭之外。
她没有下车,只是隔着雨帘,遥遥地,看着那支远去的队伍。
她身侧,放着一个早已备好的,装满了伤药和干粮的行囊。
最终,她还是没有送出去。
她只是对车夫,淡淡地吩咐了一句。
“回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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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处理完闽越之事,刘彻却并未感到轻松。
母后的敲打,世家的掣肘,甚至身边这位越来越看不透的盟友……整座长安城,就像一个巨大的囚笼。
他需要喘息。
更需要亲眼看看,他倾注心血推行的新政,在地方上,究竟是不是如奏章上那般顺利。
他需要确认,自己的力量,是否真的在改变这个帝国。
建元四年,初秋。
一辆青布马车驶出长安,不紧不慢地,朝着北方行去。
车内,化名平阳侯府曹九的刘彻,正看着窗外。
为他烹茶的,正是卫子夫。
“主上,您说,桑弘羊推行的‘平准’新策,当真能动摇那些世家门阀的根基?”
刘彻接过茶杯,目光深邃。
“不知道。”
“所以,我们才要亲自出来看一看。”
马车行至一处山林驿站,天色已晚。
二人下车投宿。
驿站不大,来往客商不多,气氛有些诡异的安静。
就在二人用饭时,邻桌几个满脸横肉,带着兵刃的江湖客,肆无忌惮地高声谈论。
“听说了吗?朝廷那个姓桑的狗官,要搞什么‘平准’,断咱们的财路!”
“他娘的!官逼民反!老子看,这刘家的天下,也坐不了几天了!”
“就是!不如反了他娘的!咱们投奔淮南王去!听说淮南王那边,正招兵买马,礼贤下士呢!”
刘彻握着筷子的手,猛地一紧。
卫子夫在桌下,轻轻按住了他的手,对他微微摇头。
而一旁邻桌,一戴着斗笠的魁梧大汉持剑而坐,他目光如炬般扫过那几人,面色阴冷。
“你们几个,找死吗?”
他话音刚落,那些戴刀江湖客纷纷噤声。
随即,楼梯处陆续走下几人,身着布衣,却气场阴冷的一路踏出。
是夜,三更时分,静谧得落针可闻。
刘彻辗转反侧,邻桌那番话犹在耳边。
窗外,传来一声极轻的,模仿夜枭的啼叫。
是暗号。
刘彻与卫子夫对视一眼,瞬间翻身下床,抄起了藏在枕下的兵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