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灯火如昼。
满堂丝竹之声,被一声粗野的狂笑,生生撕裂。
“封侯拜将?那算个屁!不过是起点!”
大行令王恢一张脸涨得通红,一手紧抓酒爵,另一手指点着满座公卿,唾沫横飞。
“待我生擒那狗屁单于,陛下当以国士待我!”
他刚被天子委以三十万大军的调度权,正是人生最煊赫的时刻。
丞相田蚡摆下这场盛宴,名为庆功,实为拉拢。
满堂的阿谀奉承,像一瓢瓢滚油,浇在王恢心头那团名为“野心”的烈火上,烧得他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那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清冷,却像一根冰针,精准地刺破了满堂的喧嚣。
“王将军豪气干云。只是小女子听闻,昔日飞将军李广威震匈奴,靠的是步步为营,从不弄险。”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去。
淮南王之女,刘陵。
她就那么俏生生地立在堂中,一袭赤裙,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她没有笑。
可那双眼,却比世上任何勾魂的笑意,都更要命。
王恢脸上的酒色,瞬间僵住了。
李广?
一个打了半辈子仗,至今都未能封侯的匹夫,也配与他相提并论?
这话,听着是夸,实则是往他脸上扇巴掌。
他一双醉眼眯成了一条缝,死死盯着刘陵。
“翁主的意思是说,本将的计策,是‘弄险’?”
刘陵莲步轻移,缓步上前,竟亲自为他斟满了一杯酒。
“小女子不敢。”
她纤长的指甲,在冰冷的青铜酒爵上轻轻划过,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只是三十万大军的性命,尽数系于将军一人之身。小女子实在担忧,若诱敌之计有半分差池……那匈奴单于生性狡诈,恐怕,不会轻易走进将军布下的口袋。”
这番话,听似体贴入微,实则字字诛心。
它精准地刺中了王恢内心最深处,那份因自负而生的不安。
“差池?”
王恢的嗓门陡然拔高,一把夺过酒杯,仰头灌下。
“本将的计策,环环相扣,天衣无缝!岂是李广那种莽夫的蠢办法能比的!”
一名御史大夫皱眉起身,刚要开口劝谏军事机密不可外泄。
“周大人。”
丞相田蚡却更快一步,笑呵呵地起身按住了他。
“今日是为王将军壮行,只谈豪情,莫论国事。来,我刚得了些新茶,你我共品一番。”
田蚡不容分说,几乎是架着那御史离席。
临走前,他的视线与刘陵在空中飞快地交汇了一瞬。
快得无人察觉。
场中,再无任何阻碍。
王恢被彻底激怒了。
他凑近刘陵,压低了声音,那模样,与其说是在分享秘密,不如说是在炫耀一件即将震惊世人的艺术品。
“本将告诉你,什么,才叫万无一失!”
浓烈的酒气,混杂着他亢奋的喘息,几乎要喷到刘陵的脸上。
刘陵身子微微后仰,一双美目里,却燃起了恰到好处的、灼人的好奇。
“本将已命马邑富商聂壹诈降,他会告诉单于,马邑城中金银堆积如山,唾手可得!”
“可若单于不信区区一个商人呢?”刘陵的追问,像毒蛇的信子。
“所以!本将麾下韩安国将军,会佯装攻打聂壹,坐实他叛逃的罪名!让他带着匈奴最需要的情报和诚意,滚去见单于!”
“原来如此……那伏兵呢?若在马邑城下设伏,动静太大,匈奴的哨探一来便会发现。”
刘陵的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层层剖开他的计划。
王恢彻底上头了。
他太享受这种将一切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感觉,尤其是在一个绝色美人面前。
“谁说伏兵在城下?蠢才才那么做!”
他得意地低吼。
“三十万大军!主力尽数埋伏于马邑附近的山谷之中!只待单于大军入城,一声号炮,四面合围,他便是插翅也难飞!”
他甚至兴奋地伸出手指,蘸着酒水,在光滑的案几上,画出了伏兵的大致方位和各部将领的代号。
刘陵静静地听着。
看着。
将每一个字,每一个方位,都死死刻进了脑子里。
等到王恢说完,她才缓缓起身,对着王恢盈盈一拜,眼角竟真的挤出几滴晶莹的泪珠。
“将军此计,神鬼莫测!小女子……叹为观止!”
“待将军凯旋,小女子愿为将军献舞一曲!”
王恢醉眼迷离,只觉得三魂七魄都已被这美人勾走,他放声大笑,接过田蚡递来的酒,再次一饮而尽。
宴席散时,王恢已是一滩烂泥,被下人抬上了马车。
车轮滚滚,载着一个封侯拜将的黄粱美梦,消失在沉沉夜色里。
一刻钟后。
丞相府,静室。
刘陵褪下赤裙,换上一身利落的黑色劲装。
她脸上再无半分媚态,只剩下冰。
她从发髻中抽出一支空心金簪,拧开,倒出里面一张薄如蝉翼的绢帛。
特制的药水在绢帛上迅速显影,浮现出一连串外人无法破解的诡秘符号。
“王恢……蠢货。”
她低语一句,将金簪重新藏好。
一个时辰后,长安西市一家皮货店的后门,那支金簪被交到一个胡商手中。
胡商没有言语,只是将金簪贴身藏好。
天亮之前,一队满载皮货的商队,迎着晨曦,驶出北门,奔向茫茫大漠。
与此同时。
建章营,校场。
卫青赤着上身,汗水浸透了他的黑发,顺着他坚如铁石的脊背,蜿蜒流下。
他面前没有敌人。
只有一个巨大的沙盘。
沙盘之上,正是马邑周边的山川地形。
他手持一根细长的木杆,一遍,又一遍,无声地推演着大军的动向。
夏婵端着一碗参汤,静静地站在远处。
她看着那个如同自虐般的身影,眼神复杂。
她知道,这个男人不属于她,甚至不属于这个家。
他属于战场,属于那柄冰冷的刀,属于御座上那个男人的无尽野心。
她走上前,将参汤放在石桌上。
目光恰好落到沙盘上。
卫青已将代表汉军主力的红色小旗,全部按照大行令王恢的计划,布置在山谷之中,形成一个看似完美的包围圈。
但他紧锁的眉宇,却不像是即将大获全胜的样子。
“大人……”她轻声开口,“还在为王将军的计划费心?”
卫青没有回头。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沙盘上,那枚代表匈奴单于王帐的黑色小旗。
他伸出手,拿起了那枚黑色小旗。
他没有将它移入包围圈。
而是缓缓地,将它放在了包围圈西北方三十里外,一个毫不起眼的高地上。
夏婵不解:“这是为何?”
卫青却像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这苍茫天地。
“三十万人的豪赌,赌注却是敌人的贪婪。”
他伸出手指,轻轻推倒了包围圈中的第一枚红色小旗。
“若我是单于,我绝不会走进这个陷阱。”
“那……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
卫青的目光,缓缓变得幽深而冰冷,脑海中,闪过阿姊卫子夫在兰林殿对他说过的话。
此刻,他自己的低语,与阿姊的话语,隔着时光与空间,重叠在一起。
“因为,大事面前,总要先清一清……那些陈年旧账。”
棋盘已经布好。
棋子各就各位。
只等落子之时,血染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