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光二年,夏。
长安,未央宫。
棋盘之上,白子落下,声如锤击,截断了黑子大龙的最后一口气。
围杀之势已成。
刘彻执白,指尖拈着棋子,却没有看棋盘,目光投向了龙榻之上的卫子夫。
“子夫,你看。”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
“此局,与王恢的马邑之局,何其相似?”
卫子夫刚刚为他诞下阳石公主,脸色还带着一丝产后的薄弱,但那双眼睛里的光,却比任何时候都要锐利。
她顺着刘彻的目光看去,微微欠身。
“陛下以天下为盘,落子无悔,此战必胜。”
“哦?”
刘彻终于笑了,是那种全然掌控局势的笑。
“你也认为,王恢此计,天衣无缝?”
“计策是天衣无缝的。”
卫子夫为刘彻续上一杯温水,指尖触碰到温热的杯壁,她顿了顿,轻声道。
“臣妾只是担忧,再锋利的刀,若交在一个醉汉手中,只怕会伤了自己。”
刘彻脸上的笑意淡去,化为一片深沉。
“你是说王恢?”
“王恢将军,有大才。”
“然其性,浮于事,喜于形色。”
“三十万大军的生死机密,尽数系于他一人之身。此战成败,不在沙场之上,而在酒席之间,开口闭口之际。”
卫子夫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敲在刘彻的心上。
他沉默了。
许久,他将一颗本该落下的白子,扔回了棋盒中,发出一声脆响。
“普天之下,也就你敢对朕说这些。”
“因为陛下早已心如明镜,此役的目的,从来就不是匈奴。”
话音刚落,夏婵捧着一卷密信快步走入,正是从兰林殿截获的信鸽传书。
“陛下,淮南王府那边有动静了。相府那场为王恢饯行的宴席,淮南翁主刘陵,也在。”
刘彻接过密信,只扫了一眼,便将其放在一旁。
“知道了。”
他看着棋盘上那条已死的黑龙,眼神幽深。
“等前方的‘捷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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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片天穹下,马邑。
暑气蒸腾,仿佛能将空气点燃。
三十万大汉铁骑,如一座座沉默的火山,蛰伏于山谷林间,等待着喷发的那一刻。
王恢站在城外最高的了望台上,手紧紧按着剑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绷得发白。
生擒单于,封万户侯!
这六个字,像一团火,在他胸中熊熊燃烧,足以烧掉卫青在朝堂上日益增长的一切声望。
他需要这场胜利。
不是为大汉,是为他王恢自己!
他脑中不受控制地闪过出征前,淮南王府那场极尽奢华的饯行宴。
那个名动京华的美人,淮南王之女刘陵,亲自为他斟酒。
她的眼波,满是能溺死人的崇拜。
“将军的伏兵,究竟藏于何处,才能瞒过狼一样狡猾的匈-奴人?”
“三十万大军悄无声息,真乃神迹。”
现在想来,她的每一个问题,都像最温柔的羽毛,轻轻搔刮着他那颗被酒精和虚荣浸泡得无比膨胀的心。
而他,在一杯杯烈酒和一片赞誉声中,说了什么?
他究竟,说了多少?
王恢甩了甩头,将这丝转瞬即逝的不安狠狠驱散。
一个女人而已!懂什么军国大事!
他身旁,护军将军韩安国压低声音:“将军,时辰到了,匈奴先锋已至雁门关外。”
王恢点头,目光如炬,射向西北。
那里,是他王恢功业的起点!
“传令!”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形。
“各部,原地死守!”
“待单于王帐入谷,听我号炮!”
“喏!”
军令传下,三十万人的呼吸,仿佛被瞬间抽空。
死寂。
雁门关外,三十里。
军臣单于猛地勒住缰绳,身下的白马人立而起。
他眯起眼,像一头嗅到危险的老狼。
前方的马邑城,城门大开。
太容易了。
容易得像一个拙劣的陷阱。
他身侧,叛汉的中行说喉咙里发出谄媚的笑:“单于,天赐良机!聂壹说,城中粮草堆积如山!”
军臣单于没有理他。
他戎马一生,信奉的不是天赐,是自己的直觉。
“城头的旗帜,太新了。”
单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风刮过沙地。
“像是昨天才挂上去的。”
“还有,聂壹一个商人,谁给他的胆子,调开守军,大开城门?”
中行说一时语塞。
就在这时,一队哨骑飞驰而回,马背上还捆着一个汉军亭尉。
“大单于,抓到一个探子!”
那汉军被推搡到跟前,浑身发抖,却兀自嘴硬:“我……我是武州亭尉,奉命催缴军粮!”
中行说上前一脚将他踹倒:“放屁!汉军主力在此,还需地方催粮?拖下去,砍了!”
“等等。”
军臣单于翻身下马,走到那“亭尉”面前,蹲下身,捏住对方的下巴。
“武州亭尉,一个月俸禄几石?”
“九……九石……”
“九石的俸禄,买得起你这匹大宛马?”
军臣单于的目光,落在那匹神骏异常的战马上。
那亭尉的脸色,瞬间惨白。
“你腰间的佩囊,是南军的制式。”
“你紧张时,右手总会下意识去摸腰牌,那是禁军的习惯。”
“一个谎言,需要十个谎言来补。”
军臣单于的每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刺入对方的骨髓。
“你还要继续编吗?”
那斥候彻底崩溃,身体筛糠般抖动,在极度的恐惧中,脱口而出:
“非我之罪!淮南……”
他只说了三个字,便像被扼住喉咙般死死咬住嘴唇,惊恐地看向中行说。
中行说的心,猛地一沉!
淮南!
他立刻拔刀,厉声尖啸:“奸细!死!”
刀光一闪,就要劈下。
“住手!”
军臣单于猛地站起,一把抓住中行说的手腕,那力道,让中行说痛得闷哼出声。
老狼的眼睛,死死盯住这个他最信任的宦官。
瞬间,他全明白了。
这个斥候是汉军精锐。
这个陷阱是真的。
而中行说,这个最了解汉朝宫廷的人,在听到“淮南”二字时,第一反应不是惊疑,而是杀人灭口!
这意味着,中行说知道内情!
他甚至可能,与泄密者有所勾结!
一股寒气,从军臣单于的脚底,直冲天灵盖。
这不是陷阱。
这是计中计!是汉人内部的清洗!
“撤!”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
“大单于?”中行说满脸错愕。
“我说,全军后撤!立刻!马上!”
军臣单于一把夺过中行说的弯刀,手起刀落,那个瘫软在地的斥候头颅滚出老远。
“违令者,如此人!”
凄厉的号角声,撕裂长空。
是后撤的命令。
匈奴大军如退潮般,向着来路狂奔而去,卷起漫天尘土。
马邑城楼上。
王恢脸上的肌肉,一寸寸僵硬。
他眼睁睁看着那片即将淹没一切的黑色潮水,在他面前,退得一干二净。
“为什么……”
他一把揪住韩安国的衣领,声音嘶哑得不似人声。
“他们为什么退了!”
韩安国呆若木鸡,一个字也说不出。
为什么?
王恢的脑中,没有浮现出卫子夫那张清冷的脸。
却清晰地浮现出刘陵那张美艳绝伦的脸,她崇拜的眼神,她吐气如兰的追问,她纤纤玉指划过酒杯的弧度……
每一个细节,都化作了最恶毒的嘲讽。
他输了。
不是输给军臣单于。
不是输给三十万匈奴铁骑。
他输给了淮南王府的一场酒。
输给了自己那条管不住的舌头。
输给了那该死的、无可救药的虚荣!
“噗——”
一口滚烫的鲜血,猛地喷涌而出,染红了身前的垛口。
他耳边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那场宴席上,他自己得意忘形的狂笑。
那笑声,此刻听来,便是他的催命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