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其侯的头颅落地,血腥气尚未散尽。
长安城上空那片压抑的阴霾,却猛地撕开了一道口子。
对丞相田蚡而言,从那道口子里照进来的,是和煦的春风。
他赢了。
今日的丞相府,便是大汉的权力中心。
府门前,车马汇成的洪流几乎要踏碎坚硬的青石街道。
那煊赫的声势,早已将当年魏其侯府的荣光踩在车轮之下,碾得粉碎。
府中,宴席大开。
名为“喜宴”,实为一场权力的加冕。
夜幕四合,丞相府内灯火如织,亮如白昼。
乐声靡靡,舞姬长袖甩出炫目的弧光。
宾客们高举酒杯,每一句祝酒词,都谄媚得恰到好处。
田蚡高踞主位,享受着百官近乎朝拜的敬畏,一张肥脸喝得油光泛红。
角落里,卫青独坐。
案上的酒,已经冷了。
他骨子里的血,却在燃烧。
这是阿姊的命令。
让他来。
让他看。
看这小人得志的猖狂,看这满堂衣冠禽兽的虚伪。
他腰间剑柄的丝绦,几乎要被骨节分明的手指生生捏断。
若非出发前,阿姊那句“你是陛下的眼睛,不是刀”。
他会当场掀了这张食案。
再用剑鞘,砸烂田蚡那张令人作呕的脸。
淮南王之女刘陵,像一条色彩斑斓的毒蛇,在席间无声游走。
她今日打扮得格外娇媚,一颦一笑,都精准地牵动着男人们的视线。
莲步轻移,她停在田蚡面前。
“小女,敬丞相一杯。”
刘陵的声音软糯,像淬了蜜的钩子。
“贺喜丞相,为我大汉朝堂,扫清了一大祸害!”
“哈哈哈哈!”
田蚡被这句“为我大汉”哄得通体舒坦,他一把抓住刘陵的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翁主太客气了!”
他的声音粗野而狂放。
“区区一个窦婴,不过是秋后的蚂蚱!本相动动手指,就让他灰飞烟灭!”
话音未落,一个懒洋洋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丞相大人,好大的威风。”
众人循声望去。
一个身形瘦长的郎官,醉眼惺忪地倚着廊柱,左手摇着一把破蒲扇,右手里还提着一壶酒。
东方朔。
田蚡的眉头拧成一团。
他素来看不惯这个装疯卖傻的家伙,但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他要展现气度。
“东方先生,何出此言啊?”
东方朔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摇摇晃晃地走上前。
“下官是真心佩服丞相大人,有感而发,不如就为丞相讲个故事,助助兴。”
“哦?说来听听。”田蚡来了兴致。
东方朔清了清嗓子,摇头晃脑。
“话说,有只螳螂,盯上了一只肥美的秋蝉。”
“它悄悄靠近,高举前爪,眼看就要得手。”
“可它不知道,在它身后,一只黄雀正盯着它,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他故意停下,目光意味深长地扫过全场。
喧闹的宴席,瞬间安静。
东方朔嘿嘿一笑,继续道:“那黄雀心里想啊,等螳螂抓到蝉,我再一口把它俩都吞了,岂不美哉?”
“可它也不知道……”
他拖长了声音,压低了嗓门,像在说什么秘密。
“在它身后的草丛里,还蹲着一个猎人,正举着弹弓,用石子儿,瞄准了它的脑袋!”
故事讲完了。
席间一片死寂。
听懂的人,脸色煞白,急忙低头猛灌酒,生怕自己的眼神与任何人对上。
没听懂的,还在那傻笑,那笑声在此刻格外刺耳。
田蚡的酒,醒了一半。
他死死盯着东方朔,脸上的笑容僵硬得像一块涂了猪油的木头。
螳螂、蝉、黄雀……猎人?
谁是猎人!
一股无形的寒气,顺着他的脊梁骨,一点点爬上后脑。
东方朔却像没看见他铁青的脸色,把酒壶往地上一扔,疯疯癫癫地唱着不成调的歌,晃悠悠地走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一场盛大的喜宴,气氛变得诡异。
卫青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一个端着汤碗的老仆身上。
那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脸上布满沟壑,神情木讷。
就是他。
阿姊安排的,最后一根稻草。
卫青紧绷的手指,终于松开了剑柄。
田蚡坐立不安,东方朔那几句话像魔咒一样在他脑中盘旋。
他端起酒杯,想再喝一口压惊,却骇然发现,杯中的酒水不知何时变成了刺目的血红色。
“啊!”
他失手打翻酒杯。
再看时,地上泼洒的,却是清澈的酒液。
幻觉?
他揉了揉眼睛,抬头看向那些献舞的舞姬。
一张张娇媚的脸,在他眼中开始扭曲、融化。
最后,竟然都变成了披头散发、七窍流血的窦婴!
乐师们弹奏的乐声,也变成了凄厉的哭喊。
“国贼……还我命来……”
“不……不是我……”田蚡浑身剧烈地颤抖,想站起来,却发现双腿软得像一滩烂泥。
他想大喊,喉咙里却像是被棉花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时,那名老仆端着一碗醒酒汤,颤颤巍巍地走了上来。
他走到田蚡身边,俯下身子,将汤碗递上。
一股混杂着土腥和血腥的怪异气味,猛地钻入田蚡的鼻孔。
老仆在他耳边,用一种极其沙哑、带着浓重关中口音的声音,凄厉地喊了一声。
“将军!”
轰——
这两个字,像一道天雷,在田蚡的脑海里轰然炸开。
这是灌夫的声音!
是灌夫最忠心的那个老仆的声音!
田蚡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溃。
“鬼!是灌夫!是窦婴!”
他猛地推开老仆,整个人从主位上滚了下来,指着空无一人的地方,发出不似人声的尖叫。
“别过来!别找我!我给你们谢罪!我给你们谢罪!”
满堂宾客,目瞪口呆。
一场权倾朝野的盛宴,以主人的疯癫,狼狈收场。
卫青起身,面无表情地离席。
府门外,夜风正凉。
他刚走出几步,就见一个身影匆匆从侧门闪出,正是淮南王女刘陵。
她似乎并未注意到卫青,快步走到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旁,对着车帘低语了几句。
车帘掀开一角,露出一张没有丝毫血色的脸。
那是个身形瘦小的女人,全身笼罩在黑袍里,一双眼睛黑得看不见底,只一瞬,便让卫青感到一股刺骨的阴冷。
女人点了点头,车帘落下,马车迅速汇入夜色。
卫青收回目光,一言不发,径直向宫城走去。
宣室殿内,烛火通明。
汉武帝刘彻正与卫子夫对弈。
棋盘上黑白交错,厮杀正酣。
卫青步入殿内,单膝跪地。
“陛下,娘娘。”
“丞相……疯了。”
刘彻看着棋盘,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沉默了片刻,缓缓伸出手,将棋盘上那颗代表田蚡的、已陷入重围的黑子,拿了起来。
随手,扔进了棋盒。
啪——
那声音清脆,决绝。
卫子夫起身,走到刘彻身边,为他理了理衣襟。
“陛下,这盘棋,该清扫的棋子,清掉了一颗。”
刘彻的目光越过她,看向殿外沉沉的夜色,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清掉一颗,才能看清下一颗。”
他的声音更冷。
“椒房殿,也该扫扫灰了。”
卫子夫却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谋划全局的冷静。
“陛下,不急。”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锋芒。
“养肥了,才好杀。”
“明年开春,新一届察举就要开始了。届时,才是我们真正动手,连根拔起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