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陆小凤道。
“如果……如果他找回了记忆,如果记忆很痛苦,如果他想做傻事……”她的声音哽咽了,“请你……请你不要让他死。就算要死,也让他死得明白,死得……像个有过去的人。”
陆小凤沉默了。
这个请求太重,重到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最终,他只是点了点头。
“我尽力。”
苏晚晴笑了,眼泪却又流下来。她回到琴前,重新坐下,双手放在琴弦上。
“我再弹一曲吧。”她说,“这次不是刀,是……送别。”
一种本能。就像水往下流,火往上烧,刀的本能是“斩”。斩断阻碍,斩断羁绊,斩断一切需要斩断的东西。
握刀的手动了。
不是突然的动作,而是缓慢的、坚定的移动。手抬起,刀随之抬起。陆小凤的“视线”也随之抬高——如果那能称为视线的话。他看到了前方,雪地的尽头,站着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他们,穿着一件灰色的旧棉袍,头发花白,身形佝偻,像是个普通的老人。但陆小凤能感觉到,握刀的手在看到这个人时,微微收紧了一分。
刀鞘里的刀,发出了一声低鸣。
不是声音,是振动——刀身在鞘内微微震颤,频率极快,像是压抑了太久的渴望终于找到了出口。陆小凤甚至能“听”到刀在说:斩。
斩了他。
斩了这个该斩的人。
握刀的手向前迈步。
一步,两步,三步……步伐很稳,每一步都深深陷入雪中,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雪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在寂静的雪原上格外刺耳。
前方的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缓缓转过身来。
陆小凤想看清他的脸,但那张脸始终是模糊的。不是距离远,不是光线暗,而是一种……抗拒。梦境在抗拒他看清那张脸,就像在保护什么秘密。
但他能感觉到那张脸上的表情。
不是恐惧,不是愤怒,甚至不是悲伤。
是释然。
就像一个人走了太远的路,终于到了终点;就像一个人等了太久,终于等到了要等的人。
握刀的手停在了距离那人三丈处。
这个距离,正好是一刀能及的范围。
刀出鞘了。
不是秦无极主动拔刀,是刀自己滑出了刀鞘——就像熟透的果子从枝头掉落,就像冰柱在阳光下融化,自然而然,没有一丝勉强。
陆小凤第一次“看”到了刀身。
不是金属的光泽,而是一种……存在感。刀就在那里,真实,具体,不容置疑。刀锋上凝结着一层薄霜,霜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蓝光。
然后刀动了。
不是劈,不是砍,不是刺。刀只是……过去了。
从握刀的手里过去,穿过三丈的距离,到达那个人的胸口。
陆小凤“感觉”到了刀锋切入血肉的触感。
先是皮肤,薄薄的一层,有弹性,有韧性。刀锋遇到了一点阻力,但很快突破。然后是肌肉,纤维被整齐地分开,一根一根,一层一层。再然后是肋骨,骨头很硬,但刀锋更硬——不是硬碰硬,是找到了骨头之间的缝隙,从缝隙里滑进去,像鱼儿滑入水流。
最后是心脏。
温热,柔软,跳动。刀锋触及心脏的瞬间,陆小凤能“听”到心跳的声音——咚,咚,咚,一下,一下,越来越慢,越来越弱。
血喷涌而出。
不是喷溅,是涌出,像温泉从地底涌出,温热,黏稠,带着生命的腥甜气息。血溅在雪地上,一滴一滴,绽开一朵朵红色的花。
握刀的手没有动。
刀也没有动。
刀就停在那里,停在那个人的心脏里,像是本就该在那里。
然后陆小凤“看”到了那个人的脸。
不是看清了五官,而是感受到了表情——那张模糊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微笑。
一个满足的、解脱的、终于可以放下一切的微笑。
接着,梦境开始崩塌。
雪地融化,月光消散,握刀的手松开,刀从空中坠落,坠向无尽的黑暗……
陆小凤猛地睁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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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亮。
窗外的月光已经西斜,在天边留下一抹淡淡的银边。夜来香的香气依然浓烈,但现在闻起来,却带着一丝血腥味——不是真的血腥味,是梦里的记忆太过真实,渗透到了现实里。
陆小凤坐起身,发现自己的掌心全是冷汗。
不是一般的出汗,是那种冰冷的、黏腻的汗,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他摊开手掌,借着微光看去,掌心的纹路都被汗水浸得发白。
更可怕的是,他还能感觉到那种触感——刀锋切入血肉的触感,心脏在刀尖下停止跳动的触感,血喷涌而出的触感。
真实得可怕。
他下了床,走到桌边,想倒杯水喝。手碰到茶壶时,却发现茶壶是温的——不是他睡前留下的凉茶,是刚沏好不久的热茶。
陆小凤的手停在半空。
然后他听见了一个声音,从房间的阴影里传来:
“做噩梦了?”
声音很熟悉,带着惯有的调侃,但今夜,那调侃里多了一丝罕见的严肃。
陆小凤转过头,看向声音来处。
房间的角落里,一张太师椅上,坐着一个人。那人翘着二郎腿,手里把玩着一个空茶杯,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他穿着一身夜行衣,但没蒙面,露出一张精明中带着狡黠的脸——小眼睛,薄嘴唇,鼻子有点塌,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只随时准备偷东西的老鼠。
司空摘星。
江湖上最神秘也最高明的神偷,陆小凤的老朋友,也是老对头。两人斗了十几年,有时候是敌,有时候是友,更多的时候,是亦敌亦友。
“你什么时候来的?”陆小凤松了口气,坐了下来。有司空摘星在,至少说明刚才的梦只是梦,不是现实中的刺杀。
“来了有一会儿了。”司空摘星放下茶杯,站起身,走到窗边,向外看了看,“看你睡得不安稳,就没叫醒你。不过——”他转过身,小眼睛里闪烁着锐利的光,“你刚才的样子,可不只是做噩梦那么简单。”
陆小凤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温热的茶水入喉,稍微驱散了一些寒意。
“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把刀。”他说,“秦无极的刀。梦见他用那把刀……杀了一个人。”
司空摘星的表情变了。
不是惊讶,不是恐惧,而是一种……确认。就像猜到了答案,现在终于看到了题目。
“详细说说。”他坐回椅子上,这次不跷二郎腿了,坐得笔直,表情严肃得不像平时的他。
陆小凤把梦境描述了一遍。雪地,刀,握刀的手,那个背对的人,转身,刀入心脏,血,微笑……每一个细节都没漏掉。
他说得越详细,司空摘星的脸色就越凝重。
等陆小凤说完,司空摘星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天色开始泛白,第一缕晨光从东方透出,将房间里的黑暗驱散了一角。
“这不是梦。”司空摘星终于开口,声音低沉,“陆小鸡,你这次惹上大麻烦了。”
陆小凤挑眉:“什么意思?”
“‘刀意传神’。”司空摘星一字一顿地说,“这是刀法练到极致才会出现的境界。刀客的精神修为强大到能影响他人,将自己的刀意、杀意、甚至是记忆,通过某种方式传递给别人。你做的那个梦,不是你的梦,是他的梦——或者说,是他想让你看到的画面。”
陆小凤的后背又冒出一层冷汗。
“你是说,秦无极在用这种方式……影响我?”
“不一定是故意的。”司空摘星摇头,“当一个人的精神修为达到某种高度,他的所思所想,所感所悟,会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来,像气味,像声音。普通人感觉不到,但像你这样修为的人,会在潜意识里接收到。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天你一直在想他的刀,夜里就梦到了。”
“可这也太真实了……”陆小凤看着自己的掌心,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握刀的感觉。
“因为那不是虚构的。”司空摘星说,“那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或者至少,是在他记忆深处反复出现过的画面。刀意传神传递的不只是意象,还有情绪,触感,甚至是……罪恶感。”
陆小凤猛地抬头:“罪恶感?”
“用刀的人,杀过人的人,都会有罪恶感。”司空摘星的眼神变得深邃,“不管杀的是该杀的人还是不该杀的人,刀锋切入血肉的那一刻,那种感觉会永远留在记忆里。修为越高的人,这种感觉越清晰,越难磨灭。秦无极的刀已经达到天道,这意味着他对‘杀’的理解比任何人都深,相应的,他对‘杀’的感触也比任何人都痛。”
房间里安静下来。
晨光越来越亮,透过窗纱,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远处传来鸡鸣声,一声,两声,此起彼伏,宣告着新一天的开始。
陆小凤又喝了杯茶,这次他喝得很慢,像是在品味茶水的温度,也像是在消化司空摘星的话。
“所以秦无极的刀,不仅仅是刀。”他缓缓说,“还是他的记忆,他的罪恶,他的心魔。”
“可以这么说。”司空摘星点头,“所以他才要找秦忘情。不是为了清理门户,是为了……斩心魔。”
斩心魔。
这三个字重重地敲在陆小凤心上。
他想起了秦无极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想起了那种“理所当然”的刀意,想起了苏晚晴说的“一个没有过去的人最可怕”。
如果秦无极的心魔就是二十年前的那件事,如果他要斩的不仅仅是秦忘情,更是自己的记忆、自己的罪恶、自己的过去……
那这场对决,就不仅仅是武功的较量了。
“对了,”陆小凤忽然想起什么,“你怎么突然来金陵了?还半夜三更摸进我房间,这可不像你的风格。”
司空摘星的表情又变了。
这次是一种……躲闪。就像偷东西被人当场抓住,想找个借口开溜的那种躲闪。
“听说你惹上了无极刀,来看看热闹。”他说,但眼神飘忽,不敢直视陆小凤。
陆小凤太了解他了。司空摘星说谎的时候,左眼皮会不自觉地跳一下,右手的小指会微微弯曲。现在,这两个特征都出现了。
“司空,”陆小凤放下茶杯,身体前倾,盯着他的眼睛,“说实话。”
司空摘星沉默。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一下,两下,三下……节奏很乱,不像平时的他。平时的司空摘星,就算偷东西被主人发现,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编出一套完美的说辞。可现在,他明显在犹豫。
“我……”他张了张嘴,又闭上,然后叹了口气,“算了,告诉你也无妨。不过你得答应我,听完之后,别问我太多问题。”
“好。”陆小凤点头。
司空摘星又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回忆什么不愿回忆的事情。
“二十年前,”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轻得像怕惊醒什么,“我去过刀宗。”
陆小凤的瞳孔收缩了。
“你去刀宗干什么?”他忍不住问,但马上想起刚才的承诺,又闭上了嘴。
司空摘星苦笑:“就知道你会问。不过这个可以说——我去偷东西。刀宗虽然神秘,但江湖传言,他们有一本《无极刀谱》,是刀法至高秘籍。我那时候年轻气盛,觉得天下没有我偷不到的东西,就想去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