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紫金山巅。
晨光未露时,山顶已聚集了黑压压的人群。
江南七省十八路的武林豪杰,中原五岳的成名高手,关外漠北的奇人异士,甚至还有几位隐居多年的前辈名宿——半个江湖的人都来了。有人为了一睹无极刀的风采,有人为了与天下高手论武,也有人纯粹是来看热闹的。
山顶的空地中央,秦无极盘膝而坐。
他换了一身崭新的青衫,洗得发白,浆得挺括。两把刀横在膝前,一把刻“情”,一把无字。晨风吹动他的衣袂,他闭着眼睛,呼吸悠长,与山风同频,与晨露同息。
陆小凤、西门吹雪、花满楼站在人群最前方。苏晚晴在山腰的一棵古松下,遥遥望着山顶,手中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日出时分,秦无极睁开了眼。
那双眼睛在晨光中清澈如潭水,温柔与锐利交融,已看不出分裂的痕迹。他缓缓站起,向四方抱拳:
“今日问刀,不论生死,只求印证。三刀为限,能接者,可与论道。”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不是用内力催动,是用一种奇妙的共鸣,让声音融入山风,随风流散。
第一个上场的,是“江南霹雳堂”堂主雷万钧。
他是个火爆脾气,使一对八棱紫金锤,每只重六十四斤。一上场便瓮声瓮气地说:“俺不管什么无极有极,先吃俺一锤!”
秦无极只出一刀。
刀光闪过时,雷万钧的双锤忽然脱手,高高飞起,在空中划过两道弧线,落向山崖。而秦无极的刀已经收回鞘中,仿佛从未出过。
雷万钧愣在原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又看看崖下,忽然哈哈大笑:“好刀!好刀!俺服了!”
他抱拳退下,竟无半分愠色。
接下来十二位高手陆续上场。
有使判官笔的点苍派掌门,有使软鞭的巴蜀女侠,有使双钩的漠北怪客。无一例外,都在秦无极的第一刀下兵器脱手。
不是被击飞,是“脱手”——就像手自己松开了一样,兵器落地时,持兵者往往还处于发招的状态。等意识到兵器已失,刀已回鞘。
十三人退下后,山顶陷入一片寂静。
不是无人敢上,是大家都在思考——那一刀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能让人主动弃兵?
只有少数几人看懂了。
西门吹雪低声对陆小凤说:“他斩的不是兵器,是‘持兵之念’。刀意直达心神,让对手在瞬间产生‘此兵无用’的错觉,自然松手。”
陆小凤点头。他看出来了,那一刀已不是单纯的武技,是“心刀”——以刀意攻心,以刀念破念。
“第二刀。”秦无极开口,声音依然平静。
这一次,无人上场。
秦无极也不催促。他走到空地中央一块巨大的青石前——那是紫金山有名的“镇山石”,高三丈,宽五丈,不知在此矗立了多少年。
他拔刀。
不是两把刀一起拔,只拔了刻“情”字的那把。刀出鞘时无光无声,只是很平常地举起,很平常地落下,斩向青石。
就像樵夫劈柴,就像厨子切菜。
刀锋触及青石时,发出“嗤”的一声轻响,像是热刀切牛油。然后秦无极收刀,还鞘,退回原地。
青石完好无损。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忍不住发出嘘声。但嘘声未落,青石中央出现了一条细线。
极细,比头发丝还细,从石顶一直延伸到石底。然后青石沿着这条线,缓缓向两边分开,裂口平滑如镜,深不见底——不是夸张,是真的看不见底,裂缝深得仿佛直通山腹。
山风吹过裂缝,发出呜咽般的回响。
全场鸦雀无声。
劈开巨石不难,江湖上能做到的高手不少。但劈得如此轻松,如此平滑,如此之深,且刀锋只与石头接触了一瞬间——这已经不是武功,是神迹。
“这一刀,名为‘有无之间’。”秦无极终于解释,“斩的不是石,是石之‘可能’。石本可裂,刀只是让这‘可能’成为‘现实’。”
玄之又玄,但无人反驳。
因为事实就在眼前。
“第三刀。”秦无极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陆小凤、西门吹雪、花满楼三人身上,“请三位一起。”
人群哗然。
让灵犀一指、剑神、花家公子三人联手接一刀?这口气未免太大了。
但陆小凤笑了。他走出人群,四道眉毛扬得高高:“有意思。西门,花满楼,咱们好久没一起活动筋骨了。”
西门吹雪面无表情地走到场中,剑未出鞘,但整个人已是一柄出鞘的剑。花满楼缓步跟上,虽然目不能视,却准确地面向秦无极的方向,袖中双手自然垂落,仿佛随时准备出手。
三人成三角而立,将秦无极围在中央。
秦无极拔出了两把刀。
左手“情”,右手无字。双刀在手,他整个人气势一变——不再是刚才那个平静如水的刀客,而是一个站在命运十字路口的求道者。
“这一刀,”他说,“名为‘归一’。”
他出刀了。
很慢,慢到所有人都能看清刀的轨迹。左刀画圆,右刀画方,圆中有方,方中有圆,最后两刀合一,化作一道浑然天成的弧线。
弧线过处,时间仿佛停滞。
陆小凤看到了奇异的一幕——刀光中,浮现出两个虚影。左边那个温润如玉,面带微笑,眼中是兄长看弟弟的慈爱;右边那个冷峻如铁,神情坚毅,眼中是刀客对刀的执着。
两个虚影在刀光中旋转、靠近,最终合二为一,融入了秦无极的身体。
就在这一瞬间,陆小凤出手了。
灵犀一指如电射出,食指与中指精准地夹住了那道弧线最盛的一点——不是夹刀锋,是夹刀意的核心,夹“归一”的瞬间。
他夹住了。
触感冰凉,是金属,但又不止金属。那触感里包含了二十年的记忆,两个灵魂的挣扎,一段兄弟情深的往事,还有对“道”的执着追寻。
只一瞬。
真的只有一瞬。下一刻,刀意如潮水般退去,刀锋从指间滑走。
但这一瞬,已经足够。
足够西门吹雪的剑出鞘。
剑光如雪,如月,如流星划过夜空。这一剑没有杀气,没有胜负心,只有纯粹的“道”的呈现。剑尖停在了秦无极喉前三寸,不再前进。
也足够花满楼出手。
他的衣袖无声飞出,不是攻击,是缠绕。柔软的布料像有生命般缠上了秦无极持刀的右手手腕,不紧不松,恰到好处地限制了他下一步的动作。
刀停,剑收,袖落。
时间重新开始流动。
山顶上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看懂了——陆小凤那一夹,夹住了刀意的核心,让秦无极出现了千分之一刹那的停滞;西门吹雪那一剑,展示了剑道的极致,让秦无极明白什么是“点到为止”;花满楼那一缠,用最温柔的方式,阻止了可能的后续变化。
三人联手,不是以力压人,是以“道”证“道”。
秦无极站在原地,两把刀垂下。
他看看陆小凤,看看西门吹雪,看看花满楼,脸上忽然露出了笑容。
不是之前那种若有若无的笑,是真正的、发自内心的笑容,像乌云散尽后的阳光,像冰雪消融后的春水。
二十年来第一次。
“原来如此。”他轻声说,声音里有一种大彻大悟的轻松,“无极非无,有极非有。心中有刀,手中无刀。刀是刀,我是我,不必强求归一,也不必刻意分离。”
他收刀入鞘,将两把刀仔细地系在腰间,然后向三人深施一礼,又向全场抱拳:
“今日问刀,至此圆满。多谢诸位。”
说完,他转身,向山下走去。
脚步轻快,身姿从容,再没有来时那种沉重的、挣扎的感觉。晨光洒在他身上,青衫在风中飘动,像一个卸下了重担的旅人,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苏晚晴在山腰的路口等他。
两人相视一笑,没有言语,只是自然地牵起手,并肩向山下走去。晨雾渐起,他们的身影在雾中渐渐模糊,最后消失在蜿蜒的山道上。
山顶上,人群良久无言。
不知是谁先叹了口气,接着众人纷纷摇头、感慨、议论,然后三三两两地散去。一场震动江湖的问刀大会,就这样平淡地结束了。
没有胜负,没有生死,只有一场关于“道”的对话。
花满楼转向陆小凤:“他找到了吗?”
陆小凤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间,有一道浅浅的白痕,像是被极细的丝线勒过——那是夹住无极刀时留下的印记。
“他找到了自己的道。”陆小凤说,眼中闪着光,“无极非无,有极非有。心中有刀,手中无刀。从今往后,他不必再纠结一体双魂,不必再挣扎于记忆与遗忘。他就是他,完整的他。”
西门吹雪罕见地开口:“他的刀,成了。”
只有三个字,但重逾千斤。
剑神说“成了”,那就是真的成了——不是武功成了,是“道”成了。从今往后,江湖上多了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刀道大宗师,虽然这位大宗师可能再也不会出现在江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