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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元节的夜晚,月光被一层稀薄的阴云遮掩,透下惨淡而朦胧的清辉。北京城内,大多数百姓早已紧闭门户,沿街偶尔可见焚烧纸钱后留下的灰烬堆,夜风一吹,黑色的纸灰打着旋儿飘起,夹杂着未燃尽的纸片,如同无数暗夜中无声飞舞的冥蝶,带着几分凄迷与诡谲。

鳌拜的府邸坐落于内城权贵聚集之地,高墙深院,戒备森严。此刻,府邸深处的宴客厅内依旧灯火通明,人声隐约可闻。与府外的清冷寂寥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厅内弥漫的酒肉香气与浓郁的檀香混合在一起的奇特气味,既显奢华,又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压抑。

戚睿涵和董小倩,这两位身着道袍、实为大顺卧底的“道长”,刚刚从这场看似热情、实则暗藏机锋的宴饮中脱身。鳌拜,这位权势熏天的满洲重臣,在酒酣耳热之际,看似随意地提及了“另一个拥有类似摄魂鉴(他们对手机的隐晦称呼)的人”,这句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戚睿涵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那个名字——张晓宇,他穿越后的情敌,失踪许久的同学,其下落终于有了明确的指向。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当猜测被鳌拜亲口证实时,那股混合着担忧、愧疚、以及一丝面对故人复杂情绪的浪潮,仍旧让他瞬间呼吸一滞,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的心脏。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的拳头,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冰凉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开来。坐在他身旁的董小倩,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瞬间的僵硬和气息的变化。她不动声色,在宽大的道袍袖摆遮掩下,轻轻用指尖碰了碰戚睿涵的手背。那触感温暖而略带粗糙,是常年习武留下的痕迹。戚睿涵微微偏头,对上董小倩投来的目光。那双清亮的眸子里带着询问,更带着无声的鼓励与支持。他勉强扯动嘴角,回以一个微不可察的点头,示意自己还能支撑。然而,他紧绷的下颌线条和微微蹙起的眉头,却将他内心的波澜暴露无遗。

引路的管家是个四十岁上下的汉子,身材高瘦,面容枯槁,一张脸如同戴了面具般毫无表情,眼神空洞,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他提着灯笼,走在前面,脚步落地无声,像一抹游荡的幽魂。灯笼散发出的昏黄光晕在夜风中摇曳不定,将三人的影子在青石铺就的路面上拉扯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如同幢幢鬼魅随行。

越往里走,宴客厅的喧嚣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厚重帷幕隔绝,迅速褪去,最终彻底消失。周遭的环境也愈发显得僻静荒凉。先前途经的庭院尚有假山流水、亭台楼阁,虽显粗犷,也不失权贵气派。但此刻,他们仿佛正走向这座繁华府邸被遗忘的角落。脚下的路径不再是平整的青石板,而是坑洼不平的土石小径,两旁的花草树木也变得稀疏杂乱,无人打理。檐角的风铃在夜风中发出零落的、带着凄清呜咽的声响,更添几分阴森。

戚睿涵的心跳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每一下都清晰地敲击在他的耳膜上。他既迫切地想确认张晓宇的安危,又恐惧于即将面对的场景。张晓宇,那个曾经在校园里意气风发,与他因袁薇而心生芥蒂的理工科学霸,如今沦落至此,他戚睿涵虽非直接凶手,却也因穿越后的种种际遇和选择,间接导致了如今的局面。这份沉甸甸的愧疚感,像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内心。

终于,引路的管家在一处极其偏僻的院落前停下了脚步。这院落与府中其他地方的雕梁画栋、气派恢宏截然不同,甚至可以说是破败不堪。围墙低矮,是用粗糙的土坯垒砌,墙面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里面参差不齐的草秸。

一扇朽坏不堪、仿佛一推即散的木门虚掩着,门轴上挂着一条锈迹斑斑、婴儿手臂粗细的铁链,但并未锁死,只是随意地缠绕着。透过门缝向内望去,院内杂草丛生,几乎能没到膝盖。院中只有一间低矮的、墙皮脱落严重的土坯柴房,屋顶的茅草杂乱潮湿,似乎随时都会坍塌。窗户的位置被几块破旧的木板胡乱地钉死,缝隙里透不出丝毫光亮,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便是这里了。”管家的声音干涩平板,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仿佛在指认一件堆放废弃杂物的角落,而非一个囚禁活人的地方,“爷吩咐了,二位道长自便。只是莫要久留,此地……晦气。”他说完,也不等戚睿涵和董小倩回应,便微微躬身,退到了几步之外一株枯死的老槐树的阴影里,身形仿佛瞬间与黑暗融为一体,只剩下那对在阴影中偶尔反射一丝微光的眼睛,沉默而冰冷地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戚睿涵与董小倩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凝重。空气中弥漫的霉味、尘土味,以及那股若有若无、令人不安的腐败气息,都让这里的氛围显得格外压抑。董小倩的手无声地按在了腰间的软剑剑柄上,虽未出鞘,但全身的肌肉已经悄然绷紧,进入了高度戒备的状态。她低声道:“小心些。”

戚睿涵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霉味和尘土气息的冰冷空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上前一步,伸手推向那扇破旧的木门。

“吱呀——嘎——”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仿佛垂死呻吟般的摩擦声,在这安静的院落里显得格外刺耳,打破了某种令人心悸的宁静。随着门被推开,一股更加浓烈、更加复杂的气味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呛得戚睿涵喉咙发痒,几乎要咳嗽出声。他强行忍住,定睛向柴房内望去。

柴房内没有灯,只有门外透进来的、被门框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微弱月光和星光,勉强勾勒出内部的轮廓。空间异常逼仄,不过方寸之地,四处堆放着杂乱的、已经腐烂发黑的柴草,散发着一股潮湿的腐败气息。一些看不清本来面目的破烂家什——或许是断腿的桌椅、破旧的箩筐——歪倒在一旁,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墙壁上蛛网密布,如同悬挂的灰色破布,在微风中轻轻颤动。角落里阴影浓重得如同墨汁,仿佛潜藏着什么噬人的不祥之物。

就在那片最深的阴影里,靠近冰冷墙根的位置,有一团模糊的、蜷缩着的人影。那身影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若非细微的动静,几乎难以察觉。

那人影似乎被开门声惊动,极其缓慢地、带着某种滞涩和痛苦感地动了一下。仿佛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并伴随着难以忍受的疼痛。然后,一颗头颅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抬了起来。

借着门口渗入的、那一点可怜巴巴的微光,戚睿涵终于看清了那张脸。刹那间,他感觉自己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那是张晓宇吗?

记忆中那张带着理工科生特有的清秀、白净,总是挂着几分执拗和对他隐隐不屑的面容,此刻已变得几乎无法辨认。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使得颧骨像两座突兀的山峰般高高凸起,皮肤是一种极度不健康的、带着死气的蜡黄色,上面布满了新旧交错的淤青和纵横的划痕,有些伤口已经结痂,有些还微微渗着脓血。嘴唇干裂起皮,数道深深的裂口渗着暗红的血丝,嘴角还有一丝干涸的血迹,鼻孔下也渗出一丝血液。最让人心惊胆战的,是那双眼睛。

曾经,这双眼睛里闪烁着对公式定理、社会经济和新型技术的痴迷光芒,闪烁着面对戚睿涵时不服输的倔强,甚至闪烁着与袁薇在一起时的温柔。然而现在,那双眼睛只剩下两潭死水般的、深沉的幽暗,空洞、麻木,仿佛所有的生机和光彩都已被抽干。但在那幽暗的、几乎令人绝望的底层,却又仿佛有两点冰冷的、燃烧着的鬼火在跳跃。那是不甘?是怨恨?还是某种支撑他活下去的、扭曲的执念?

然而,当那两点冰冷的鬼火艰难地聚焦,最终落在戚睿涵脸上时,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波动,如同投入死水中的一粒石子,掠过那双安静的眼眸。那并非他乡遇故知的喜悦,也非身处绝境见到熟人的惊讶,更像是一种……确认。一种带着刻骨铭心、仿佛要将他剥皮抽筋般的恨意的确认。

“戚……睿……涵……”

一个沙哑、干涩得如同生锈的锯子在拉扯朽木的声音,从那张干裂的嘴唇里极其艰难地挤了出来。每一个字都仿佛耗尽了说话者肺部所有的空气,带着一种从喉咙深处被强行碾磨出来的痛苦和虚弱。这声音,与戚睿涵记忆中张晓宇那带着点少年清亮的声音,判若云泥。

戚睿涵心头猛地一紧,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毫不犹豫地迈步踏入柴房。脚下的地面黏腻潮湿,不知是积水、污物还是别的什么,踩上去发出“噗呲”的轻微声响,让人极不舒服。他强忍着那股混合着腐烂草料、尘土、霉味以及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伤口化脓后的腥臊气味的混合臭气,快步走到那蜷缩的人影前,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晓宇……是我。你……你受苦了。”他的目光急切地在黑暗中搜寻,试图更清晰地查看张晓宇的状况。

他的目光最终落到了张晓宇的下半身。那两条腿,以一种极不自然的、令人心悸的角度弯曲着,瘫在杂乱肮脏的草堆上,仿佛两条失去了所有生机的朽木。裤管早已破烂不堪,从破损处可以看到肿胀发黑、甚至有些地方已经溃烂流脓的皮肤,以及未曾得到任何妥善处理的、狰狞外翻的伤口。在极其微弱的光线下,某个角度,戚睿涵甚至隐约看到了森然白骨的反光。一股混合着滔天愤怒、深切悲伤以及无力回天的绝望情绪,如同火山爆发般瞬间冲上戚睿涵的头顶,堵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几乎窒息。

张晓宇听着戚睿涵那带着颤音的问候,嘴角极其缓慢地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扭曲的、近乎嘲讽的、比哭还难看的弧度。他并没有直接回应戚睿涵那苍白无力的问候,而是用一种缓慢而清晰的、带着冰冷质感和尖锐讽刺的语调说道:“看看这是谁啊……戚,睿,涵。”他念这个名字时,仿佛在咀嚼着什么苦涩又充满恨意的东西,“你了不起……你清高……现在,是鳌中堂府上的……座上宾了?”他顿了顿,气息有些不稳,胸腔里发出破风箱般的杂音,但那双如同鬼火般的眼睛却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戚睿涵,仿佛要将他钉死在原地,“而我……是这暗无天日的柴房里……一个断了腿的……等死的……阶下囚。”

他的声音里没有哭诉,没有哀求,甚至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只有一种沉淀到极致的、如同万年寒冰般的怨毒和平静无波的陈述。然而,正是这种近乎安静的平静,反而比任何歇斯底里的控诉都更让人感到心悸胆寒。

戚睿涵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席卷全身,他压下喉头的哽咽,将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剩下气音:“晓宇,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知道你恨我,怪我……但现在最重要的是想办法救你出去。我们……我们总能找到机会的……”他急切地想表达救人的意愿,哪怕他自己此刻也深知其中的艰难。

“救我出去?”张晓宇打断了他,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一种尖锐的、仿佛能刺破耳膜的讽刺,“然后呢?像你一样……摇尾乞怜?靠着一点‘先知’装神弄鬼……苟延残喘?”他剧烈地喘息了几下,蜡黄的脸上泛起一丝病态的潮红,似乎刚才那句带着强烈情绪的话语耗尽了他积攒许久的力气,“还是……等着下一次……再被他们像狗一样抓回来……打断另一条腿?或者……直接拧断脖子?”他的目光扫过戚睿涵身上相对整洁的道袍,眼中的讥讽和恨意更加浓烈。

柴房内陷入了一阵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张晓宇粗重得如同拉风箱般的呼吸声,以及门外隐约传来的、遥远的风声,在狭小腐臭的空间里回荡,更衬得此地如同坟墓。

忽然,张晓宇抬起一只脏污不堪、指甲缝里塞满黑泥和血垢的手,那只手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关节突出,颤抖着,从身旁那堆散发着霉味的干草堆里,摸索着抽出了几根相对完整的、枯黄的稻草。他不再看戚睿涵,仿佛对方已经不存在,而是将那些稻草在自己面前那片相对平整的泥地上,就着门口透进来的那点微弱得可怜的光线,一根一根,极其专注、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态度摆放起来。

他摆放的方式很奇怪,并非随意乱丢,而是带着某种特定的、严谨的规律。时而将稻草平行摆放,测量着间距;时而交错叠放,形成某种结构;偶尔还会用颤抖的手指,费力地将较短的稻草折断,再小心翼翼地拼接成特定的长度和形状。他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极其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声音。

戚睿涵和董小倩困惑而警惕地看着他这突如其来的、诡异的举动。在如此绝望痛苦的境地,做出这般看似毫无意义的动作,若非神志已经被折磨得失常,便是……

“杠杆……受力分析……这里……支点……”张晓宇低着头,对着那几根简陋的稻草,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如同梦呓,但那零星蹦出的、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词汇,却清晰地传入戚睿涵耳中,“抛物线……初速度……角度……摩擦力……能量守恒……他们不懂……他们只会用鞭子……用刀……用他们那套弱肉强食的蛮力……”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痴迷,一种试图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执着,仿佛在这由稻草构成的简易模型中,他能找到超越当前苦难的真理,能找到维系自我不被彻底摧毁的支点。

戚睿涵猛然明白了。张晓宇,这个曾经痴迷于理工科、信奉公式与定律可以解释和构建一切世界的优等生,正在用他唯一熟悉、唯一能给他带来掌控感和秩序感的方式,在这绝望的深渊里,试图重新构建对这个世界已然崩塌的认知框架。或者说,他是在用这种方式,维系着他最后一丝属于“张晓宇”而非“包衣奴才”的清醒理智,对抗着无时无刻不在吞噬他的痛苦和屈辱。那几根微不足道的稻草,就是他演算自身命运、推演未来仇恨的算筹,是他与过去那个文明世界最后的、脆弱的精神连接。

片刻之后,张晓宇停下了手中那专注得近乎神圣的动作。他死死地盯着地上那副由枯草构成的、简陋无比的“草稿图”,仿佛从中看出了宇宙的奥秘,看清了命运的轨迹。他发出了一声极轻极冷的笑,那笑声如同寒冬深夜冰面碎裂的声响,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呵呵……原来……是这样……力是相互的……施加多少……就要承受多少……很公平……很公平……”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幽暗的眼睛再次锁定了戚睿涵。这一次,里面所有的迷茫、混乱和短暂的痴迷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胆寒的、纯粹的、如同淬火钢铁般的冰冷与决绝。

“戚睿涵,”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窖深处捞出来的冰碴,带着刺骨的寒意,“你走吧。我不需要你救。”

“晓宇!”戚睿涵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心中焦急万分,“你别冲动,别说气话,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我们可以从长计议,想办法……”他试图靠近一些,却被张晓宇眼中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逼退。

“死路?”张晓宇重复了一遍这个词,随即缓缓地、极其坚定地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很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不,我不会死。”他的声音陡然变得低沉而充满了一种诡异的力量,仿佛有黑色的火焰在他体内燃烧,“我要活着……好好地活着。”他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穿透了破败的柴房,投向了某个遥远而黑暗的未来,那目光中交织着无尽的痛苦和同样无尽的野心,“你知道……这一鞭一鞭……抽在我身上的时候……我在想什么吗?”

他并不需要戚睿涵回答,仿佛只是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语速逐渐加快,带着一种病态的、被痛苦记忆灼烧着的亢奋:“我在数,我在记,每一鞭落下……皮开肉绽的声音……火辣辣的疼痛……每一道伤口结痂时那钻心的痒……每一次他们把我像牲口一样按在地上,用穿着靴子的脚踩在我的脸上,嘲笑我连马都喂不好……我都记得清清楚楚。鳌拜……那个站在高处冷眼旁观的刽子手……这个面无表情的管家……那些挥舞着皮鞭、以折磨人为乐的戈什哈……他们的脸,他们狰狞的笑容,他们满口的污言秽语……我都一笔一画,刻在这里!”他用那只没有摆弄稻草的、脏污的手,手指弯曲如同鹰爪,狠狠戳着自己的太阳穴,发出“咚咚”的、令人心颤的闷响,仿佛要将那些痛苦的印记更深地凿进骨髓里。

“你知道被圈地、被投充时是什么样子吗?”他的声音陡然变得更加嘶哑,仿佛回到了那个噩梦般的开端,“那户收留我的小地主……王老汉,他或许有点小算盘,但至少给了我一口饭吃,没让我曝尸荒野……可鳌拜旗下的骑兵冲进来,说这片地是他们的了。王老汉理论了几句,就被一刀砍掉了脑袋。他的老婆孩子……他那刚及笄的女儿……被那些禽兽……就在我眼前……就在院子里……”他的声音哽咽了,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眼中第一次涌上了不是针对戚睿涵的、纯粹的痛苦和恐惧,“我被打翻在地,捆起来,和其他被抓的壮丁一起,像货物一样被驱赶到这里……成了最低贱的包衣阿哈,押到最脏最腐臭的马厩里养马!”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压下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回忆,继续用那种带着血泪的语调说道:“然后就是养马……无穷无尽的、肮脏劳累的养马,他们嫌我手脚慢,嫌我不懂规矩,鞭子就像雨点一样落下来。后背,大腿,胳膊……没有一块好肉。你知道腿被打断的时候……有多疼吗?”他的声音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那并非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压抑到极致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愤怒和屈辱,“不是一下打断的。是他们把我按在地上,用那沉重的、镶着铁角的马鞍……一下,一下,又一下地砸。骨头碎裂的声音……喀嚓……喀嚓……你自己能听得清清楚楚。他们拖着血肉模糊的我去马圈……像拖一条死狗,我逃了……我不信命,我不信我张晓宇,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会永远被困在这暗无天日的马圈里,像那些麻木的包衣一样生老病死!”

他的眼中燃起了疯狂的、毁灭一切的火焰:“可我被抓回来了……一次又一次……每次被抓回来,就是更残酷的折磨。这双腿,就是最后一次被抓回来时,他们为了杀鸡儆猴,当着所有包衣奴才的面,用那该死的马鞍……活活……砸断的!”他说到这里,身体因为激动和那刻骨铭心的痛苦回忆而剧烈地痉挛起来,额头上渗出冰冷的汗珠,但他强行用双臂支撑着身体,不让自己的声音崩溃,那扭曲的面容在微弱的光线下,如同从地狱爬出的复仇恶鬼。

戚睿涵和董小倩屏住呼吸,听着这字字血、声声泪的控诉,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蔓延到四肢百骸。他们能凭借话语想象出那惨绝人寰的场景,却无法真正体会那深入骨髓、摧垮意志的绝望和痛苦。董小倩按在剑柄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她同样感受到了那股难以言喻的压抑和愤怒。

柴房内再次陷入一片阴冷,只有张晓宇粗重得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喘息声,以及那无声流淌的、足以将灵魂冻结的恨意。

良久,张晓宇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耗尽了所有情绪,缓缓地、脱力般地靠回冰冷刺骨的土坯墙壁,闭上了眼睛。当他再次睁开时,里面的狂躁、痛苦和激动稍稍平息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封般的、令人更加不安的冷静与坚定。那是一种将所有情感都冻结,只剩下唯一目标的眼神。

他看着戚睿涵,语气异常平静,平静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安静海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斩钉截铁的决绝:“戚睿涵,你走吧。你的路,是你的阳关道。你可以继续你的拯救大业,你的道德文章。”他顿了顿,嘴角再次浮现那抹扭曲的、蕴含着无尽冰霜的弧度,“我的路……从这断腿开始,从这污秽的柴房开始……我要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地……爬到最高,我要抓住我能抓住的一切权力,我要做……赵高!我要让他们……让所有曾经践踏过我、侮辱过我、视我如草芥蝼蚁的人,十倍、百倍、千倍地付出代价!血债……必须血偿!”

“赵高”两个字,如同一声平地惊雷,带着历史的血腥和诡谲,在狭小腐臭的柴房里轰然炸响,震得戚睿涵耳膜嗡嗡作响,浑身剧震。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状若疯魔,眼神却冷静、坚定得可怕的老同学。他太明白张晓宇引用这个秦朝指鹿为马、权倾朝野、最后亦覆灭秦室的宦官是何意图了——他要放弃所有底线,不惜一切代价攀附权力,要在这清廷的内部,用他自己的方式,进行一场彻头彻尾的、毁灭性的报复。

“晓宇,你……你冷静点,你不能……”戚睿涵还想再劝,试图唤醒对方可能残存的一丝理性,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张晓宇那如同钢铁浇筑般的意志和那被仇恨彻底淬炼过的灵魂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可笑。眼前的张晓宇,已经不再是那个在舟山科技馆里因为袁薇而与他争执、那个在校园里埋头于实验室的大学生了。残酷的现实、非人的折磨,如同一座极端高温和高压的熔炉,将他彻底重塑,剥离了所有属于过去的青涩、单纯、甚至属于现代文明的道德约束,只剩下被最极致的痛苦和仇恨淬炼过的、冰冷而坚硬、充满破坏欲的内核。

张晓宇不再看他,仿佛已经说完了一切该说的话,做出了最终的决定。他重新低下头,伸出颤抖的手,再次摆弄起地上那几根代表着他理智最后堡垒的稻草,恢复了之前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的姿态。最终,他只从牙缝里,冰冷地、清晰地挤出一个字,如同掷出一块寒冰:“滚。”

戚睿涵僵在原地,心中五味杂陈,翻江倒海。苦涩、悲伤、无力、愤怒……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知道,这一次,他是真的彻底失去了这个同学,这个曾经与他来自同一个时代、拥有共同记忆、却因命运的捉弄和个人的选择,最终走向了截然相反、甚至注定对立道路的故人。他救不了他,或者说,张晓宇已经不再需要,甚至不屑于、憎恨着他的拯救。他的拯救,在张晓宇看来,或许只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是对其所受苦难的轻蔑。

董小倩再次轻轻拉了拉戚睿涵的衣袖,用眼神示意他,此地不宜久留,再多说也无益,甚至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戚睿涵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一眼重新蜷缩进阴影里、几乎与黑暗和腐朽融为一体的张晓宇。那个身影是如此的孤独,又是如此的决绝,仿佛一头受伤的野兽,在舔舐伤口的同时,磨砺着复仇的獠牙。

最终,他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饱含着无尽复杂情绪的叹息。他站起身,默默地转身,和董小倩一起,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出了这间充斥着绝望、痛苦与疯狂气息的、如同人间炼狱般的柴房。

轻轻带上那扇破旧不堪、仿佛承载了无尽苦难的木门,将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和那冰冷彻骨的誓言重新关在其中,也仿佛关上了通往过去的一段岁月。门外,清冷的月光挣扎着穿透薄云,洒落在荒芜的院落里,带来一丝不真实的、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寒意。管家如同真正的幽灵般,从枯树的阴影中再次无声无息地浮现,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面无表情的样子,仿佛刚才听到的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

戚睿涵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收拾起翻涌的心绪,对管家说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有劳引路。贫道与师妹已探望完毕,这便去向鳌大人辞行。”

管家点了点头,连一个音节都欠奉,沉默地转过身,提起灯笼,再次在前面引路。

回到依旧灯火通明、酒气氤氲的宴客厅,鳌拜正自斟自饮,粗壮的手指摩挲着酒杯,见到他们回来,抬起那双锐利而充满野性的眼睛,粗声问道:“如何?可见到那不成器、心思活泛的包衣了?”

戚睿涵努力维持着面部表情的平静,压下心中万般思绪,上前一步,依照道礼稽首,语气尽量平稳地回答:“回大人,已然见过。不过是依大人吩咐,开解几句,令其安心效命,莫要再行差踏错罢了。贫道与师妹云游已久,四方讲道,不便久扰贵府,明日一早,便告辞继续行程了。”

鳌拜似乎对他们的去留并不在意,在他眼中,这两个“道士”不过是偶尔带来些新奇玩意的消遣而已。他挥了挥蒲扇般的大手,带着一丝酒意道:“既如此,本官也不强留。这几日讲道,尚算有趣。管家,明日取些盘缠银两,送二位道长出府。”

“多谢大人厚赐。”戚睿涵和董小倩齐声道谢,姿态恭敬,心中却无半分轻松,反而更加沉重。他们知道,从这座府邸带走的,不仅仅是银两,更有对未来的深深忧虑。

退出宴客厅,走在回厢房的曲折回廊上,夜风带着凉意拂面而来,吹动了他们的道袍衣袂。然而,戚睿涵却感觉不到丝毫凉爽,心头反而像是压了一块千斤巨石,沉甸甸的,让他几乎喘不过气。张晓宇那充满刻骨恨意的眼神,那句“我要一步一步走到最高”,那句石破天惊的“我要做赵高”,如同最恶毒的魔咒般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盘旋,挥之不去。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历史的河流,或许因为他们的意外到来本已产生了些许难以预测的偏移,但现在,又投入了一颗充满变数的、极其危险的、带着自我毁灭倾向的石子。而这颗石子,曾经是他的同学,一个来自未来的灵魂,如今却怀着对旧时代最深刻的恨意,要融入其中,掀起新的腥风血雨。

次日清晨,天色灰蒙蒙的,一层湿冷的薄雾如同巨大的灰色幔帐,笼罩着整个北京城,远处的城楼和街巷都变得模糊不清。戚睿涵和董小倩早早起身,收拾好他们简单的行装,没有惊动太多人,从鳌拜府邸的侧门安静地离开。管家依言奉上了一个装着银两的、沉甸甸的粗布布袋,态度依旧是那般程式化的、冰冷的冷淡,仿佛昨夜的一切从未发生。

两人接过那带着冰冷触感的银两,没有多做停留,甚至没有再多看一眼那深不见底的府邸内部。他们牵着来时的那两匹驽马,踏上了清晨空旷无人的、被雾气浸润的街道。马蹄声“嘚嘚”地敲打在湿滑的青石路面上,声音在浓雾中变得沉闷,传出不远便被吞噬,更显四周的空寂。戚睿涵勒住马缰,最后一次回头,望了一眼那在雾气中若隐若现、显得愈发森严庞大的鳌拜府邸。朱红色的高大府门紧紧关闭着,门上的铜环兽首在雾中显得狰狞,那府门如同巨兽沉默而贪婪的血盆大口,吞噬了光明与希望,也吞噬了他那位被仇恨重塑的故人。

他转回头,目光投向眼前雾气弥漫、看不清方向的前路。救出被囚禁的忠臣左懋第、设法策反手握兵权的将领李成栋……这些艰巨的任务尚未完成,南明的抗清大局依旧扑朔迷离,危机四伏。而如今,在这敌人的心脏地带,又多了一个蛰伏在暗处、心怀叵测、誓言要爬上权力顶峰进行报复的张晓宇。未来的变数,因为这一个充满怨毒的灵魂,而增添了无数血腥的未知。

前路,似乎比这北京城厚重迷离的晨雾,更加混沌不清,危机四伏。他深吸了一口清冷而潮湿、带着泥土和未知气息的空气,与身旁的董小倩对视一眼。在董小倩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眸中,他找到了一丝支撑和力量。两人默契地一夹马腹,轻斥一声,驱动座下马匹,加快了速度,一前一后,身影很快便被茫茫的雾霭所吞没,消失在北京城错综复杂的街巷深处,奔赴向那不可预知的、充满挑战与艰险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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