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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的飞檐翘角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勾勒出僵硬的剪影,宛如一条蛰伏的巨兽嶙峋的脊骨。已是卯时三刻,天色却未完全放亮,厚重的云层低垂,将晨光滤得一片惨淡。那点稀薄的光线非但未能给这座庞大而森严的宫殿群注入丝毫暖意,反而衬得那些朱红的官墙、明黄的琉璃瓦愈发显得冰冷逼人,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皇权威压,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身处其间者的心头。

戚睿涵与董小倩身着略显宽大的黑白二色道袍,步履看似从容地走在通往宫外的漫长甬道上。青石板路面被晨露浸润得湿滑冰凉,脚步声在两侧高耸的宫墙间回荡,显得格外清晰而寂寥。他们内心远不如表面那般平静。昨夜鳌拜府中那场鸿门宴,李成栋、李元胤父子看似诚恳却又暗藏机锋的承诺,如同在薄冰上舞蹈;而柴房里,张晓宇那彻底扭曲、充满怨毒与疯狂的眼神,更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在心间,不时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昔日同窗,反目成仇,沦落至此,戚睿涵只觉得胸口堵得发慌,既有愤怒,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

“元芝,”董小倩微微侧首,低声唤了他的字。她的声音清越,此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如同绷紧的琴弦。“我们当真还要再去向那多尔衮辞行吗?此行目的已达,李将军父子既已应允策反,左大人等人的关押地点也已从李元胤给的地图上确认无误,何不趁此刻宫门初开,守备或许松懈,速速离京?我这心里,总有些不安宁。”

戚睿涵脚步未停,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不远处一队按刀巡视而过的镶黄旗兵丁。那些兵丁眼神锐利,如同鹰隼,扫视着宫道上的每一个人。他压低声音,嘴唇微动:“小倩,我知你担忧。张晓宇落入敌手,虽不知他吐露多少,终究是隐患。然则越是此时,越不能显露出丝毫急切。鳌拜虽看似被我们‘炼丹求长生’的幌子暂时唬住,但多尔衮此人,雄猜阴鸷,多疑狡诈,远非鳌拜可比。我们若是不告而别,即便一时走脱,也必引其疑心,届时海捕文书一下,沿途关卡严密盘查,我们带着左大人他们,目标太大,难以走脱。光明正大地辞行,以示我等‘方外之人’行事坦荡,并无不可告人之秘,或能更安其心。况且……”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微不可闻,“我也想最后再去那暖阁前探一探风向,确认一下,这清廷中枢,对我们这两个突然出现的道士,是否已起了防范之心。李元胤的地图是否完全可信,也需与我们所闻所见相互印证。”

董小倩闻言,细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随即轻轻颔首,不再多言。这一路行来,从江南到北地,再潜入这龙潭虎穴般的北京城,她已深深信赖戚睿涵的判断。他虽非武艺超群、万人敌的猛将,但那份临危不乱的机变、对人心世情的洞察,以及偶尔流露出的、远超这个时代的奇特见识,屡屡在绝境中化险为夷。她紧了紧道袍的袖口,那里藏着她赖以护身的短剑,冰凉的剑鞘贴着肌肤,带来一丝镇定。

两人遂不再犹豫,转向摄政王多尔衮日常处理政务的暖阁方向。越靠近暖阁,守卫越是森严。持戈的甲士林立,目光冷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无形的压力。通禀之后,一名低眉顺目的内侍引他们入内。甫一踏入暖阁,一股热浪便扑面而来,与外间春末的寒峭恍若两个世界。上好的银霜炭在巨大的铜兽炉中烧得正旺,烘得室内温暖如春,甚至有些燥热。

多尔衮正斜倚在靠窗的暖炕上,身上随意披着一件油光水滑的紫貂皮袄,面色带着几分倦怠的苍白,眼下有浓重的阴影,显是操劳过度。大学士范文程正躬身站在炕前,低声汇报着什么,声音模糊不清。见戚睿涵二人进来,多尔衮略抬了抬手,范文程便立刻收声,恭敬地躬身退至一旁阴影中,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影子,但他那双精明的眼睛,却在不经意间扫过进来的两位道士,带着审视的意味。

“玄真子,玄英子,”多尔衮抬眼看来,目光虽因疲惫而略显浑浊,但深处那抹锐利却如同藏于鞘中的宝刀,随时可能迸发出逼人的寒光,“这么早便要离京了?可是朕……可是本王招待不周?”他语气平淡,却自带一股上位者的威压。

戚睿涵心念电转,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执了一个标准的道士礼,神色从容淡定,仿佛真是一位超然物外的修行之人:“回摄政王,贫道与师妹蒙王爷及太后、陛下厚爱,入宫讲经说法,已叨扰多日。修行之人,本应云游四方,感悟自然,久居这九重宫阙繁华之地,于修行无益。且日前接到师门传讯,言他处有缘法未了,故特来向王爷辞行,不敢再扰王爷清静。”他话语不急不缓,声音清朗,在这温暖的暖阁中显得格外清晰。

多尔衮“嗯”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光滑的炕几边缘,发出规律的轻响,每一下都似乎敲在人的心坎上。“这几日讲道,陛下和太后都很满意,尤其是你所说的那‘天人感应’,劝谏仁政,休养民力,倒也有些道理。如今天下初定,正是需要此等言论以安人心。”他话锋微转,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敲打,“只是,这天下大事,纷繁复杂,非是空谈道德仁义便能解决的。归根结底,还是要看刀兵是否锋利,粮草是否充足,政令是否畅通。”

“王爷明鉴,”戚睿涵不卑不亢,应对得体,“道法自然,亦讲顺势而为,实事求是。贫道乃方外之人,只论天道人心,导人向善,至于庙堂权衡,疆场征伐,非贫道所能妄议,亦不敢置喙。唯愿王爷能体察天心民意,慎兵恤民,或可保江山永固,社稷长安。”他这话说得极有分寸,既隐含了劝诫之意,又丝毫不触及具体政事人事,让人抓不住任何错处,俨然一副得道高人的超脱模样。

多尔衮盯着他看了片刻,那目光似乎要穿透道袍,直窥其内心。暖阁内一时寂静,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良久,多尔衮忽然笑了笑,那笑意却并未深入眼底,反而更添几分深沉:“你倒是个会说话的,机锋藏得深。罢了,既然去意已决,本王也不便强留。来人,”他扬声唤道,一名侍卫应声而入,“取一百两银子来,赠与二位道长做盘缠。”

“多谢王爷美意。”戚睿涵再次稽首,神情恳切而淡然,“出家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云游四海,餐风饮露,不需这些黄白之物,心领了。”他拒绝得干脆利落,更显出一副视金钱如粪土的方外姿态。这并非矫情,他深知,若收了这钱,反而显得俗气,可能引来不必要的怀疑。

多尔衮似乎也并不在意这点银钱,挥了挥手,示意侍卫退下:“既如此,本王便不送了。望二位道长云游顺利,早日得道。”语气中已带了一丝逐客的意味。

“谢王爷,贫道告退。”戚睿涵与董小倩齐齐行礼,然后缓缓退出暖阁,姿态从容不迫。

退出那令人窒息的暖阁,走过层层宫门,直到那巍峨的午门远远甩在身后,混入北京内城尚且稀疏的人流中,两人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放松了一些。董小倩轻轻吐出一口积压在胸口的浊气,拍了拍胸口,低声道:“总算出来了。这皇宫大内,虽金碧辉煌,雕梁画栋,却处处透着森严规矩,步步惊心,真真让人透不过气来,比我们在江南遇到的那些清兵哨卡还要压抑十倍。”

戚睿涵回头望了一眼那在灰蒙蒙天空下愈发显得威严沉重的宫门轮廓,仿佛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无情权力碾轧,低声道:“龙潭虎穴,不过如此。好在多尔衮虽有多疑,但眼下他精力主要放在稳定朝局、调度兵马南下之事上,对我们这两个‘无害’的道士,尚未投入太多关注。走吧,真正的冒险,现在才刚刚开始。”

根据李元胤秘密交付的鞣制羊皮地图以及此前多方打探确认,关押左懋第、陈用极等南明使臣的天牢,位于内城西北隅,紧邻着顺天府衙,是一处戒备极为森严的所在。两人不敢走大道,专挑僻静的小巷穿行,绕了好几个圈子,时而驻足观察,时而假意在小摊前停留,反复确认身后并无“尾巴”跟踪后,才小心翼翼地朝着天牢方向迂回靠近。

时近正午,天色却并未好转多少,依旧阴沉。街市上本该是热闹的时候,却显得异样冷清。剃发令下达后的肃杀之气尚未完全散去,如同无形的阴霾笼罩全城。偶尔可见几个顶着新剃头茬、头皮泛着青色的百姓匆匆走过,脸上大多带着惶恐与麻木交织的神情。路边甚至有几具被斩首的尸身尚未收殓,胡乱丢弃在墙角,血迹早已干涸发黑,引来几只乌鸦聒噪地盘旋啄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与绝望气息。断壁残垣间,偶尔传来低低的哭泣声,更添凄惶。这一片狼藉破败景象,与内城满洲贵胄聚居区的笙歌燕舞、奢靡无度形成了残酷而刺目的对比。

来到天牢附近,更是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只见一圈高耸的围墙拔地而起,墙体斑驳,透着岁月的阴冷。墙头布满了狰狞的铁棘藜,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幽冷的寒光。仅有的一个入口,是两扇包着铁皮、钉满巨大铜钉的沉重木门,此时紧紧关闭,只旁边开了一扇仅容一人通过的小侧门。门洞口站着八名持刀佩弓的清兵,个个膀大腰圆,目光凶狠如狼,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试图靠近的行人,那股剽悍凶戾之气,几乎凝成了实质,让过往百姓无不绕道而行,气氛凝重得让人窒息。

戚睿涵与董小倩隐在街角一处残破的幌子后面,仔细观察着前方的动静。戚睿涵低声道:“守备果然森严,硬闯绝无可能。只能依计行事,靠我们的‘身份’和这些准备好的小玩意儿了。”他拍了拍腰间那个不起眼的布袋。

董小倩点了点头,眼神锐利如鹰,早已将门口清兵的位置、姿态、可能的反应路径尽收眼底。她悄然将袍袖整理了一下,确保那柄精钢短剑能在第一时间顺畅出鞘。而戚睿涵则从布袋里取出几个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小包,里面是他用这个时代能找到的草药、矿物,结合一些基础的化学知识,精心调配的迷药、烟雾弹等物。最重要的是一个小瓷瓶,里面装着他利用简陋设备反复试验,才勉强提纯出的一点乙醚类混合物——他称之为“迷魂散”,效果远强于一般的蒙汗药,但剂量和用法需极其小心。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调整面部表情,瞬间恢复了那种云淡风轻、超然物外的神态,步履从容地向着那扇如同巨兽嘴巴般的牢门小侧门走去。

“站住,干什么的?瞎了你们的狗眼,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两人刚靠近不足十步,一名守门的清兵小头目便厉声喝道,手已然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其他几名兵丁也立刻投来不善的目光,隐隐形成合围之势。

戚睿涵上前一步,单掌竖于胸前,行了一礼,声音平和舒缓,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无量天尊。贫道玄真子,与师妹玄英子,乃昆仑山练气士,云游至此。路过宝地,忽感此间怨气郁结,煞气冲天,恐有孤魂野鬼不得安息,滋生不详,久之或生疫病。特来为内中羁押的魂灵做一场法事,诵经超度,化解戾气,亦是为这京城积一份功德,保一方安宁,望军爷行个方便。”他话语清晰,神态自若,仿佛真是一位悲天悯人、感应天机的有道之士。

那清兵小头目将信将疑,上下打量着他们,见这道士确实气度不凡,那道姑也清丽脱俗,不似常人,但口中仍喝道:“超度?牢里的都是些待死的钦犯,多是你们这些南蛮子的奸细,有什么好超度的?魂飞魄散也是活该。去去去,别在这里碍事,惹恼了爷,连你们一块抓进去!”

戚睿涵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一个稍大的油纸包,递了过去,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军爷值守辛苦,煞气侵体,恐于寿数有碍。此乃贫道采炼的‘辟秽丹’,内蕴雄黄、苍术等物,置于营房或随身携带,可避瘴气,驱邪防疫,安神定魄。小小敬意,不成谢礼,还请行个方便。我等只需半个时辰,在内里寻一僻静处诵经完毕便即离开,绝不滋扰,亦可净此地污浊之气,于军爷等亦是好事。”

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七八颗龙眼大小、色泽乌润、散发着淡淡草药清香的丹丸。那清兵头目接过,放在鼻端闻了闻,一股沁人心脾的清凉药香直透肺腑,令人精神一振,神色不由得缓和了些。他虽不信什么超度冤魂,但这道士看起来仙风道骨,送的丹药闻着确是上等货色,而且只是进去诵经,似乎并无大碍,还能得些好处。他与其他几个兵丁交换了一下眼色,见手下也大多露出意动之色,又掂了掂手中沉甸甸的药包,终于侧身让开了一条缝,语气也缓和了不少:“进去吧,快点,就半个时辰,到点立刻出来。别怪爷没提醒你们,里面晦气重,冲撞了可别怨人!”

“福生无量天尊,多谢军爷通融。”戚睿涵再次稽首,与董小倩一前一后,步入了那扇沉重、散发着浓郁霉味、血腥气和某种绝望气息的牢门。身后,那扇小门“哐当”一声又被关上,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牢内光线骤然黯淡下来,如同从黄昏一步踏入了午夜。只有墙壁上零星插着的、冒着黑烟的火把提供着摇曳不定、昏黄幽暗的光源,映照出湿滑冰冷的石壁、粗大黝黑的木栅,以及地上污秽不堪、难以辨明成分的渍迹。空气污浊得几乎令人窒息,混合着腐朽的稻草、人体排泄物、伤口溃烂的恶臭以及一种陈年血垢的腥气,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怪味。通道狭窄而漫长,两侧的牢房里,影影绰绰可见蜷缩着的、如同鬼魅般的人影,偶尔传来几声压抑的、痛苦的呻吟,或是铁链拖过地面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哗啦”脆响,更添几分阴森可怖,仿佛置身于传说中的阿鼻地狱。

一名得了门口守军交代的狱卒,提着一串叮当作响的钥匙,不耐烦地引着他们向内走去。这狱卒身材干瘦,面色蜡黄,眼神浑浊,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着:“真他娘的晦气,大清早的,道士跑牢里来念经,超度个屁。早点砍头了事,大家都清净……”

戚睿涵一边走,一边默默记忆着走过的路线、拐角、岔道,并与脑中牢记的李元胤地图仔细对照。关押重要犯人的区域,果然在这天牢的最深处,守卫也相对更多一些,几乎每隔一段距离,就有狱卒或靠在墙边打盹,或聚在一起低声赌钱,目光偶尔扫过他们这两个不速之客,带着审视与漠然。

终于,在那狱卒骂骂咧咧的引领下,他们来到了一个相对独立、与其他区域以一道铁门隔开的囚区。这里的牢笼更加坚固,铁栅有成人手臂粗细,黑沉沉的,泛着冷硬的光泽。借着墙壁上唯一一支火把跳动的光芒,戚睿涵看到其中一间牢房里,几个身影靠墙坐着,虽然衣衫褴褛不堪,沾满污垢,形容憔悴,头发胡须纠缠在一起,但脊背却依然挺得笔直,依稀可见士人的风骨与不屈的气节。

为首一人,年约四旬,面容清癯,颧骨高耸,即便在如此污浊昏暗的环境中,那双眼睛依然炯炯有神,如同未经雕琢的玉石,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正是南明兵部右侍郎、此次北使团的正使,以忠义刚烈着称的左懋第。

那引路的干瘦狱卒用钥匙串用力敲了敲粗大的铁栅,发出“铛铛”的噪音,粗声粗气地嚷道:“左懋第,左大人,你们几个走运了,不知哪来的野道士,发善心要来给你们超度超度,早点投胎,下辈子别再当反贼了。哈哈!”说罢,他自己觉得有趣,嘿嘿地笑了起来,声音在空寂的牢区回荡,格外刺耳。

左懋第眼皮都未抬,仿佛根本没听到这污言秽语,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声音虽然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老夫生为大明臣,死为大明鬼,忠义之心,可昭日月。何须尔等鞑子假惺惺,更不需什么方外之人超度。要杀便杀,何必多言!”他身边另外几人,包括副使陈用极,也都面露鄙夷之色,扭过头去。

戚睿涵心中敬佩之情油然而生,这才是真正的民族脊梁。他不再犹豫,上前一步,靠近铁栅,将声音压得极低,语速急促而清晰,确保只有牢内几人能听见:“左大人,陈大人,切莫声张,我等非是清廷之人,更非什么超度道士。我乃大顺特使戚睿涵,受李自成将军及南京史可法阁部密令,特来营救诸位大人脱困!”

“什么?”饶是左懋第心志坚毅如铁,闻言也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震惊光芒,死死盯住栅栏外这张年轻的、沾着些许伪装须发的脸庞。他身边的陈用极等人也纷纷骇然转头,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充满了极度的惊讶与疑惑。

“休得胡言乱语!”左懋第随即低喝,眼神瞬间变得无比警惕,如同受惊的刺猬竖起了尖刺,“尔等究竟是何人派来试探于我?这等伎俩,未免太过拙劣!”他久经官场,深知人心险恶,岂会因对方一言而轻信。

“大人,时间紧迫,容不得细说缘由以取信于您、”戚睿涵语速更快,如同连珠炮一般,“但请听我一言,江南局势已变,弘光陛下已下明旨,联顺抗清,共御外侮,抗清民族统一战线已成。李自成现已受封大明官军,号为虎贲军第八路军统帅,我等皆是一家,共抗东虏。此乃千真万确!”他见左懋第眼神剧烈波动,知道这番话已起了作用,立刻指向身旁的董小倩,“这位是董小倩姑娘,乃如皋名士冒辟疆先生内眷董小宛之嫡亲妹妹。冒先生与史阁部相交莫逆,董姑娘可为人证。她冒险北上,正是为助我完成此救人大事!”

董小倩立刻上前,清丽的面容在火光下显得格外真诚,她福了一礼,声音清越而急切:“左大人,晚辈董小倩,家姐小宛,姐夫辟疆,此刻皆在南京。姐夫与史阁部深知大人忠义,乃国之栋梁,绝不可陨落于此。特嘱托晚辈,若有机会,定要不惜一切代价,救大人脱此牢笼,南归报国。大人若不信,可问晚辈南京旧事,或家姐、姐夫平日言行,晚辈必知无不言!”

左懋第乃是精明干练、阅历丰富之臣,见这二人神色诚恳焦急,言语间提及南京核心人物、朝廷最新动向(联顺抗清这等石破天惊之事,若非确有其情,外人绝难凭空编造,且细节吻合),尤其是董小倩身份特殊,所言冒家、史阁部之事也非外人能轻易知晓,心中已信了七八分。他胸膛剧烈起伏,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翻腾的心绪与那一丝绝处逢生的激动,沉声道:“即便……即便尔等所言非虚,这龙潭虎穴,守卫森严,尔等仅凭两人,如何救得我等出去?”他的目光扫过戚睿涵二人,又看了看那粗大的铁栅和远处隐约可见的狱卒身影。

此时,那引路的干瘦狱卒等得不耐烦,见他们嘀嘀咕咕,催促道:“喂,那道士!要念经就快念,在那里磨蹭什么?爷没工夫陪你们耗着!”

戚睿涵心知不能再拖,转身,脸上瞬间又堆起那温和无害的笑容:“军爷莫急,这就开始,这就开始。”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布袋中又取出一个小纸包和那个至关重要的瓷瓶,“贫道需先焚此特制‘净心香’,涤荡此地污秽怨气,方能安心诵经,效果也最佳。此香乃海外异香,气味有些奇特,还请军爷稍退一步。此香于常人无碍,但对近期沾染血煞之气过重者,恐有轻微冲撞,或会暂时头晕目眩。”

那狱卒狐疑地看了看他手中那包粉末和瓷瓶,又见旁边那位清丽道姑已然手掐法诀,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是什么玄奥的经文,姿态虔诚,似模似样,便半信半疑地依言后退了半步,但仍紧紧盯着他们的动作。

戚睿涵不再迟疑,迅速打开纸包,里面是一些混合了檀香、艾草等物的香料粉末。他拔开瓷瓶木塞,小心翼翼地将其中小半瓶无色透明的“迷魂散”液体均匀地滴在粉末上,然后口中假意念动晦涩难懂的咒语,用火折子迅速点燃了混合粉末。

“噗”的一声轻响,一股浓郁的、夹杂着草药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甜腻异样气息的烟雾顿时升腾而起,迅速在狭窄的牢区通道内弥漫开来。

那狱卒初时觉得香味浓烈刺鼻,还夹杂着一种从未闻过的甜味,他吸了两口,刚想说什么,忽然觉得一阵强烈的头晕目眩袭来,眼前景物开始旋转模糊,四肢百骸如同被抽走了骨头般酸软无力。他想张口呼喊,却发现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嘶哑声,视线迅速被黑暗吞噬,身体晃了两下,便如同烂泥般软软地瘫倒在地,彻底失去了知觉。

“快,动手!”戚睿涵低喝一声,声音急促。

董小倩早已蓄势待发,见狱卒倒下,立刻如同灵猫般蹿到牢门前,从宽大道袍袖中抽出那柄寒光闪闪、锋利无比的短剑。她深吸一口气,内力灌注于腕,眼神一凝,低叱一声,剑锋精准无比地斩在牢门那把硕大铜锁最脆弱的锁簧处!只听“铮”的一声刺耳脆响,火星四溅,那看似坚固无比的粗大铜锁竟被这凝聚了内力与宝剑锋利的一击,应声而开。

左懋第、陈用极以及另外两名同被关押的南明官员(包括兵部职方司主事马绍愉等)见状,又是震惊又是狂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立刻相互搀扶着,挣扎着站起身来,长时间的监禁和折磨让他们的动作有些踉跄,但求生的欲望和南归的信念给予了他们力量。

“诸位大人,事不宜迟,快随我们走!”戚睿涵迅速推开沉重的牢门,急促地低声道。

左懋第却犹豫了一下,目光落在地上昏迷不醒的狱卒身上,眉头微皱:“此人……是否已……”

“大人放心,”戚睿涵立刻明白他的意思,解释道,“只是用了极强力的迷药,至少要两个时辰方能苏醒,而且醒来后神智昏沉,对之前发生之事记忆模糊。我等是来救人,非是来杀人,不到万不得已,不愿多造杀孽。”他深知左懋第等正统士大夫的价值观。

左懋第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赞许,也有感慨,不再多言,低声道:“好!我们走!”几人迅速而无声地踏出了囚禁他们多日的牢笼。

通道内依旧寂静,之前的动静似乎并未引起更远处其他狱卒的注意。戚睿涵按照记忆的路线,引着众人沿着来路,尽量贴着墙壁阴影,向外疾行。董小倩持剑断后,目光如电,警惕地注视着后方以及两侧牢房里可能出现的意外情况。

沿途又遇到了两名似乎是例行巡逻的狱卒,但都被戚睿涵如法炮制,利用掺了强效迷魂散的“净心香”迅速放倒。有惊无险地,一行人终于来到了靠近出口的那段相对宽敞的通道,已经能看到前方透过门缝渗入的、外界微弱的天光,以及门口守卫隐约的交谈声。

胜利在望,戚睿涵却在此刻猛地停下了脚步。他转向左懋第和董小倩,语气凝重而快速地说道:“左大人,小倩,你们立刻带着诸位大人从这里出去。门口守卫已被丹药买通,应该不会细查。出去后,按我们之前商定的备用路线,立刻出城,向西,往涿州方向走,不要回头。在城外三十里处,那个废弃的土地庙汇合!”

董小倩闻言一惊,美眸圆睁:“元芝,你呢?你不跟我们一起走?”

“我必须再回紫禁城一趟。”戚睿涵神色无比严肃,语速极快地解释,“方才辞行,虽未见异常,但若我们救人之事很快败露,狱卒昏迷,要犯失踪,多尔衮必然震怒,下令全城大索,严查一切可疑人等。追查之下,我们这两个刚刚辞行离开的‘道士’便是不告而别,就是最大的嫌疑。我此刻若回去,假意以请教道法疑难,或辞行后心有所感回来进言为名,设法再见多尔衮一面,哪怕只见个礼,做个不在场的证明。即便他事后怀疑,但我在事发时间段内,确确实实又在他面前出现过,他一时也难下定论,甚至会怀疑是内部其他人所为,或者我们是否有同党。这能为我们,尤其是行动不便的诸位大人,争取到最宝贵的逃脱时间!”

“这太危险了,”左懋第立刻反对,语气坚决,“戚公子,你已救我等于水火,恩同再造,岂能再让你为了我等,孤身重返虎口?若那多尔衮已然察觉,你此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左大人,”戚睿涵语气斩钉截铁,“此刻情势危急,唯有此法能最大限度确保诸位安全撤离京城。我对多尔衮尚有‘炼丹’、‘养生’方面的利用价值,他即便有所怀疑,在确凿证据出现前,也未必会立刻对我翻脸下杀手。放心,我自有分寸,会见机行事。”他又深深看向董小倩,目光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小倩,保护诸位大人安全撤离的重任,就交给你了。你的武艺和机警,我信得过。”

董小倩深知戚睿涵一旦决定之事,便极难更改,而且眼下情势确如他所分析,这是风险与收益并存的策略。她看着戚睿涵坚定的眼神,知道劝阻无用,只能强压下心中的万分担忧,咬了咬下唇,重重点头,声音有些哽咽:“好,我答应你,但你务必小心。我们在城外三十里处的土地庙等你,若日落时分……若日落时分你仍未到……”她没有再说下去,但眼中闪烁的泪光和决然的神色已说明了一切。

“我一定到。”戚睿涵给了她一个尽量安心的眼神,又向左懋第等人抱拳一礼,“诸位大人保重,我们城外再见!”说罢,不再有丝毫犹豫,猛地转身,将身形融入通道的阴暗处,沿着来路,毫不犹豫地再次向着那座吞噬了无数人性命、象征着无上权力与危险的森严皇城走去。他的背影在昏暗中显得异常单薄,却又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绝。

戚睿涵再次来到摄政王暖阁外求见时,内侍通报进去,片刻后出来回复,说摄政王正在与几位议政王大臣商议要事,无暇接见,只传话出来:“道长去而复返,心意本王已知,不必再见,早些上路吧。”

这番回应在戚睿涵意料之中,却也让他稍稍安心。多尔衮未见,说明他并未起疑,或者至少暂时无暇顾及自己这个“方外之人”。他恭敬地向暖阁方向行了一礼,这才真正转身离开。

这一次,他脚步加快,穿行在京城错综复杂的街巷中,尽可能避开主干道。他需要尽快与董小倩他们会合。

而此刻,董小倩与左懋第等人,凭借着戚睿涵事先规划的路线和董小倩的机警武艺,有惊无险地避开了几波巡街的清兵,终于从一处防守相对松懈的城墙段,利用早已准备好的绳索,悄然缒城而出,隐入了城外的荒野之中。

……

西京,原西安府,如今的大顺临时都城,气氛虽紧张,却洋溢着一种不同于北京的抗争活力。李自成将行宫设于原秦王府,规模虽不及北京紫禁城,却也自有一番雄浑气象。

当戚睿涵与董小倩一行人,历经艰险,风尘仆仆地抵达西京,并成功将左懋第、陈用极等南明使臣带到李自成面前时,整个大顺朝廷都为之震动。

秦王府银安殿上,李自成身着赭黄袍,端坐于上,虽未正式称帝,但威仪日重。牛金星、李岩、宋献策等文臣,以及刘宗敏、高一功、李过等武将分列两侧。

左懋第虽衣衫破损,面容疲惫,但气节不改,他上前一步,依照大明礼仪,向李自成行了揖礼(因李自成取消帝号,已向南京称臣,故不行跪拜):“大明兵部右侍郎、北使正使左懋第,蒙戚义士、董姑娘舍命相救,得脱囹圄,特来见过……李大帅。”他略一迟疑,用了“大帅”之称。

李自成并未在意,他大手一挥,声若洪钟:“左侍郎不必多礼,尔等坚持气节,不辱使命,令人敬佩。戚睿涵、董小倩深入虎穴,救出忠良,更是大功一件!”他目光转向戚睿涵和董小倩,满是赞赏,“元芝,董姑娘,你们辛苦了。此番不仅救回左侍郎等忠臣,更证实了李成栋父子可为我内应,探得清虏诸多虚实,于我抗清大业,功莫大焉!”

戚睿涵与董小倩连忙躬身谦谢。

李岩出列,补充道:“陛下,左侍郎等人归来,不仅彰显我大顺与南明联合之诚意,更可令天下皆知清虏之暴虐无信,激励军民抗清之志。应即刻安排左侍郎等人休整,然后派得力人马护送他们返回南京,向弘光皇帝复命,以固盟好。”

“准,”李自成点头,“左侍郎,诸位大人,且先在馆驿好生将息。待休整完毕,本帅必派精锐护送诸位南返。”

左懋第心中感慨万千,他原本视流寇为死敌,如今却得对方舍命相救,且见李自成部下并非全是莽夫,亦有李岩等明事理、知大义之人,对于这“联顺抗清”之策,心中又多了几分复杂的认同。他再次躬身:“多谢李大帅!”

当日晚间,李自成设下简单却也不失郑重的宴席,为左懋第等人接风洗尘,也为戚睿涵、董小倩庆功。席间,气氛颇为融洽,双方虽立场曾有殊异,但在共同抗清的大旗下,暂时搁置了过往恩怨。

宴席散去后,左懋第等人被送往精心准备的馆驿休息,准备不日南归。

戚睿涵与董小倩则被安排住在秦王府附近的一处清静院落。月色如水,洒在庭院的青石板上。两人站在院中,回想这数月来的惊心动魄,皆有恍如隔世之感。

“总算……告一段落了。”戚睿涵望着天边那轮清冷的明月,轻轻说道。他想起了失踪的李大坤,想起了性情大变异常痛苦的张晓宇,也想起了远在现代、不知如何焦急的白诗悦和袁薇,心中百感交集。

董小倩站在他身侧,轻声道:“是啊,只是不知,这天下大势,最终将走向何方。”她顿了顿,看向戚睿涵,“不过,无论如何,元芝,我都会与你一同面对。”

戚睿涵转头,对上她清澈而坚定的目光,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点了点头。

而在遥远的北京城,鳌拜府邸那间阴暗的柴房内,双腿已残的张晓宇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窗外漏进的些许月光,照亮了他半边脸,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沉寂,以及眼底深处,如同野火般燃烧的、无法熄灭的怨恨与冰冷。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地上划动着,仿佛在勾勒着什么,又或者,只是在积蓄着某种力量。周围的黑暗,似乎也因他这份沉默的执念,而变得更加浓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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