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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如同浸透了京城秋凉与烽烟气息的灰色轻纱,厚重地笼罩在北京城外的旷野之上。这雾气并非均匀弥漫,而是在低洼处堆积得尤为浓稠,如同凝固的灰白色浆糊,将远处的一切都吞噬其中;稍高些的土丘和树梢则在雾气中若隐若现,仿佛漂浮的孤岛。

连绵的联军大营,星星点点的灯火在这片粘稠的雾气中顽强地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晕,却难以穿透更深沉的黑暗,光线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束缚、吸收,只能照亮周围几步见方泥泞的地面。连续数日的猛攻受挫,如同冰冷的雨水,不仅浇熄了这支原本士气高昂的军队心头的火焰,更在每个人的铠甲、衣袍上凝结了一层细密冰冷的水珠,加重了身体的负担,只留下从内到外、湿漉漉的沉重与压抑。

营寨中,往来巡哨士兵的脚步声不再是铿锵有力的节奏,而是拖沓而沉闷,踏在泥泞的土地上,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这声音单调而令人心烦,取代了往日清晨那令人振奋的操练呼喝。

士兵们的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倦容,眼窝深陷,嘴唇因缺水和紧张而干裂。他们机械地移动着,目光偶尔扫过远处那座在雾中若隐若现的巨城阴影,随即又迅速垂下,仿佛不愿多看。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疲惫、焦虑与昨日尚未散尽的血腥气的沉默,在潮湿得几乎能拧出水来的空气中弥漫、发酵,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几乎令人窒息。偶尔传来伤兵营里压抑不住的几声痛苦呻吟,更增添了这黎明前的凄楚。

中军大帐内,烛火因通风不良而摇曳不定,将几张凝重疲惫的脸映照得明暗交错,拉长的影子在帐壁上诡异地晃动。戚睿涵用指尖反复用力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仿佛想将那深入骨髓的疲乏和焦虑挤压出去。

他的嘴唇紧抿,下颌线条绷得僵硬,眼中布满了与年龄不符的血丝和忧色。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紧紧锁在面前那张由军中画匠粗糙绘制的北京城防图上,那上面,各种墨线和朱砂标记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那上面,城墙被特意加粗勾勒,密布的火炮射孔用醒目的朱砂标记,如同巨兽狰狞外露的獠牙,无声地嘲笑着他们每一次强攻所付出的惨重代价。那些朱红的标记,在他眼中仿佛活了过来,化作一道道炽热的火舌,吞噬着他麾下儿郎的生命。

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昨日攻城时,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年轻士兵,脸上还带着稚气,在他眼前被一枚实心炮弹猛地掀飞,残肢断臂混合着泥土和碎裂的砖石高高抛起的惨烈景象,那浓烈的硝烟与血肉烧焦的混合气味,至今似乎还顽固地萦绕在他的鼻端,让他胃部一阵翻搅,喉头涌起苦涩。

一旁,吴三桂甲胄未解,冰冷的铁叶上凝结着夜露与汗渍混合的水珠,顺着甲片的边缘偶尔滴落,在脚下铺着的狼皮上洇开一小团深色。他沉默地坐在胡凳上,腰背却依旧挺得笔直,保持着武将的仪态。

吴三桂的目光似乎聚焦在跳动的烛火上,却又仿佛穿透了那昏黄的光晕,看到了更遥远、更令人忧心的未来——盛京的多尔衮若站稳脚跟,整合了满洲八旗余部,必将卷土重来;各地残清势力,如陕西阿济格旧部、湖广部分尚未降服的绿营,若闻风蚁聚,甚至与北方沙俄、东边朝鲜可能出现的麻烦搅在一起,届时局面必将更加错综复杂,胜负之数,犹未可知矣。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透露出内心的权衡与焦灼。

沐天波则显得焦躁难安,他那柄惯用的、沉重无比的狼牙棒随意地倚在案边,棒头上暗红色的血迹尚未完全擦拭干净,在烛光下泛着乌沉的光泽,散发出淡淡的铁锈腥气。他魁梧的身躯似乎因无处发泄的力气而微微颤抖,不时用手指关节重重地敲击着覆盖着铠甲的膝盖,发出沉闷的“叩叩”声,显示出内心的不耐与对眼下僵局的极度不满。

“不能再这样硬冲了,”戚睿涵终于开口,声音因连续缺乏睡眠而异常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一般,每个字都带着干涩的摩擦感,“多尔衮,还有……张晓宇,”提到这个名字时,他喉咙有些发紧,那个曾经一起在图书馆熬夜查阅资料、在篮球场上并肩挥洒汗水的室友那带着眼镜、略显书卷气的面容,与眼前这座带来死亡的血火坚城重叠,一闪而过,随即被眼前残酷的现实无情击碎,“他们给北京城装备的火器,无论是射程、精度还是威力,都远超我们的预料。我们的弟兄……完全是凭血肉之躯在抵挡那些呼啸而来的铅弹铁丸,伤亡太大了。”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难以掩饰的痛惜,目光扫过帐内诸将,仿佛在寻求认同,又像是在陈述一个血淋淋的事实。

吴三桂缓缓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那是长期精神紧绷和睡眠不足的印记,使他原本锐利的眼神平添了几分沧桑。“元芝所言,切中要害。”他的声音同样低沉,却带着一种历经沙场的沉稳,仿佛能稍稍安抚帐内躁动的空气,“北京城本就城高池深,易守难攻,当年李闯……唉,如今再配以如此犀利的火器,强攻确非良策,无异于驱羊入虎口,徒耗精锐。”

他话锋一转,忧虑更深,眉头锁紧:“只是……时日拖延久了,恐生变故。盛京那边,若让多尔衮彻底站稳脚跟;各地残余的清虏,若闻风而动,甚至与罗刹鬼、高丽棒子勾结,届时局面必将更加复杂,我军顿兵坚城之下,锐气渐失,后勤亦恐难以为继啊。”他摊开手掌,又缓缓握紧,似乎想抓住那稍纵即逝的战机。

“那该如何是好?难道就在这北京城外,眼睁睁看着,坐失良机?”沐天波忍不住猛地一拍案几,震得案上盛着半碗冷茶的粗陶茶碗一跳,发出刺耳的碰撞声,“多铎那厮被我们生擒,清军士气已堕,正是乘胜追击,一鼓作气之时!此时顿兵坚城之下,空耗钱粮,岂不令将士寒心,让天下人笑话?”他的大嗓门在帐内回荡,带着一股不服输的蛮悍和急于破城的焦躁。

戚睿涵没有直接回答,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烛烟和帐内沉闷的男人气息,仿佛要借此驱散心头的滞涩,然后站起身,走到帐边,用力掀开厚重的帘幕一角。一股带着湿冷雾气和泥土芬芳的凉风瞬间涌入,让帐内的烛火一阵剧烈摇曳,光影乱舞。

他望向远处那座在黎明前的最后黑暗中逐渐显露出巍峨轮廓的巨城。灰色的城墙如同一条沉默的巨龙,盘踞在天地之间,冰冷而坚固,仿佛是不可逾越的天堑。城头上偶尔闪动的火光,像是巨龙警惕而不怀好意的眼睛,在雾气中明明灭灭。

他回忆起穿越前,在大学图书馆那排落满灰尘的军事史书架前,翻阅过的那些厚重典籍。冷兵器时代波澜壮阔的攻城画面——如林的云梯倚靠高墙,巨大的冲车撞击着包铁城门,穴攻地道的尘土飞扬,水淹七军的滔滔浊浪,在脑海中飞速闪过,却又迅速被这些日子里现代火器防守时那密集的弹雨、震耳欲聋的炮声和弥漫的硝烟景象覆盖。那些古老的战术,在这座结合了冷兵器时代城防雄峻与热兵器时代火力凶猛的怪物面前,似乎都显得苍白无力,如同以卵击石。

忽然,一个来自遥远时空的战例,如同黑暗中划过的流星,猛地跃入他的思绪——十三世纪,成吉思汗的无敌铁骑横扫欧亚,在面对花剌子模的玉龙杰赤、金朝的中都等高大城垣时,曾用过一种看似笨拙、原始,却往往能收到奇效的方法,那便是驱策俘获的民众和士兵,负土填堑,垒坡为路。他的眼睛骤然微微一亮,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线曙光,心脏也因这个想法的出现而加速跳动起来。

他猛地转身,快步回到案前,因激动而手指微微颤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重重地点在地图上北京城南门的位置,那里是清军防御相对薄弱,且地势较为平坦,便于大规模土工作业的区域。“我有一个想法,或许……可行。”戚睿涵的声音带着一丝因跨越时空借鉴而来的不确定,但更多的是一种在绝境中找到方向的兴奋,那兴奋如同小小的火苗,在他眼底燃烧,“我们需要大量的麻袋,越多越好。还需要动员更多的士兵,日夜不停地去挖土!”他的语气变得坚决。

吴三桂和沐天波同时一愣,疑惑地看向他,眼神中充满了不解,仿佛在怀疑他是否因压力过大而神志不清。沐天波性子最直,直接嚷道,声音震得帐布似乎都在轻颤:“挖土?元芝,你这是要……垒灶台做饭,犒劳三军吗?还是想学农夫,在城外开荒种地,跟鞑子耗到明年秋收?”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以为然和难以理解的焦急。

戚睿涵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久违的、带着算计和决断的笑容,这笑容让他年轻而疲惫的面容瞬间焕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驱散了之前的阴霾:“不,我们要垒的不是灶台,也不是田地,而是一条路——一条通往城墙之上的康庄大道。”他目光扫过两位将领惊疑不定的脸,详细解释道,语速加快,“此法,可效仿当年蒙古骑兵攻城之故智。命将士们用麻袋装满沙土,日夜不息,堆积于南门城墙之下。初始阶段,土堆矮小,清军必以为我等只是在修筑抵近工事,或意图填平护城河,定然不会过于在意,甚至可能嘲笑我等徒劳,疏于防范。待时日推移,土堆渐次增高,一日高过一日,形成一道宽阔、坚实、足以跑马的斜坡,直逼城头,届时,我军精锐骑兵便可弃马不行?不,便可直接策马扬鞭,沿坡直冲而上,如履平地,一举突入城头,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此法虽耗时费力,看似笨拙,却正可避开敌军火炮的直射威力,最大限度地减少我军弟兄在攀爬云梯时暴露于枪林弹雨之下的伤亡。我们要用泥土,淹没他们的火器优势!”他最后一句几乎是斩钉截铁,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

帐内一时陷入了沉寂,只有烛火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帐外隐约传来的更梆声。吴三桂沉吟着,手指无意识地在铺着地图的桌面上有节奏地敲击,发出“笃笃”的轻响,他的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他熟读兵书战策,博览史籍,自然知道戚睿涵所指的是什么。蒙古人用土坡攻城的战例,在《元史》及一些野史笔记中确有记载。此法古拙,甚至显得有些原始,但在此刻常规手段尽数失效,火器逞威的情况下,这种返璞归真、以拙胜巧的思路,或许正是打破僵局、出其不意的奇招。他仔细权衡着:需要动员的人力、物资,作业周期,可能遇到的干扰,以及最终成功的可能性……脑海中迅速计算着土方量、麻袋数量和人手分配。

半晌,他缓缓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那是对可行性的认可和对破局希望的期许:“元芝此计,看似迂拙,实则大巧若工。避敌之火器锋芒,攻其思维之死角。北京城墙虽高,若土坡能堆积至接近城头之高度,甚至超越城头,我军精锐铁骑便可发挥冲锋陷阵之长,瞬间扭转敌我态势,将攻城战变为对我有利的野战。我看……可以一试!”他的肯定,沉稳有力,给这个大胆而看似荒诞的计划注入了第一份坚定的力量。

沐天波虽然觉得这法子慢得让人心焦,不符合他一贯猛打猛冲的风格,但想到连日来弟兄们在城下被火炮轰击得血肉横飞、被火铳攒射成刺猬的惨状,又对比了一下直接冲锋那几乎可以预见的惨烈代价,他用力抹了一把粗糙的脸颊,粗声道:“好,总好过让儿郎们用命去填那该死的火铳火炮。老子这就去安排人手,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把麻袋凑齐,把土方备足!”说着,一把抓起倚在案边那根沉甸甸的狼牙棒,就要往外走。

“沐国公且慢,”戚睿涵叫住他,神色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与周密,“此事需周密安排,方能瞒天过海,功成于不测。挖土地点需选在敌军火炮射程之外,且要隐蔽,可利用前方小丘或树林遮蔽;运输路线要分散,多设几条迂回路线,避免被敌军窥破规律,集中打击;夜间作业需格外小心,人衔枚,马裹蹄,防火、防噪、防敌小股部队袭扰。此外,可在土坡两侧及前方,部署少量火炮和精锐弓箭手,伪装成前沿哨垒,实则掩护作业士兵,若敌军出城破坏,亦可及时阻击。”他条理清晰,将想到的细节一一道出。

计划既定,联军这台庞大的战争机器,开始围绕着一个看似奇怪甚至有些荒诞的目标高效地运转起来。成千上万的士兵被迅速组织起来,分为两班,昼夜轮换,如同两股交替涌动的潮水。

一部分人,主要是后勤辅兵和当地征集的民夫,四处搜集一切可用的麻袋、布袋,甚至拆解破损的帐篷、搜集废弃的衣物赶制容器,营地内针线穿梭,一片忙碌景象;另一部分身强体壮的战兵,则在南门外数里处选定的几处低矮土丘和空地上,挥动锹镐,奋力挖掘土方,叮叮当当的声响被军官严厉压制,要求尽可能悄无声息。

夜幕降临后,无数火把和灯笼被点亮,如同一条条蜿蜒流动的光蛇,在浓雾与夜色中穿梭。士兵们沉默而有序地将装满泥土的沉重麻袋扛在肩上,或两人用木杠抬着,汇成一股股无声的人流,沿着预先规划好的、尽量利用地形遮蔽的路线,悄无声息地涌向南城墙下。起初,堆积的速度很慢,那小小的土堆在巨大的城墙脚下,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仿佛孩童在海边堆砌的沙堡,随时会被潮水吞没。

果然,正如戚睿涵所预料,城墙上的清军守将,主要是负责南门防务的豪格部下,看到联军不再组织大规模、自杀式的进攻,反而在城外忙忙碌碌地挖土运袋,都感到莫名其妙,继而是一阵哄笑和轻蔑。一些清兵甚至大胆地扒着城垛,指着城外那些蚂蚁般劳作的联军士兵,肆无忌惮地嘲讽,声音顺着风隐隐传来:

“看呐,南蛮子没招了,开始学老鼠打洞了!”

“是不是想垒个土台子给爷磕头求饶啊?”

“瞧他们那傻样,等他们把土山垒起来,盛京的王爷早就带着援军回来收拾他们了!”

“白费力气,这得垒到猴年马月去?”

豪格、鳌拜等清军高层起初也心存疑虑,多次派出精干哨探缒城而下,贴近侦查,回报均说对方只是在单纯地堆积土袋,并无打造大型攻城器械如云梯、冲车、井阑的迹象,作业范围也集中在南门正面一片广阔区域,似乎是想建立某种前沿阵地。

鳌拜性格谨慎多疑,本着“不管敌人做什么,破坏总是没错”的原则,下令城头火炮进行了几次间歇性的、试探性的轰击。炮弹呼啸着划破雾气,落入运土的人群和已经堆积起来的土袋中,造成了一些伤亡和破坏,土屑纷飞,夹杂着惨呼,血肉模糊的景象短暂出现。

但联军很快调整策略,运输队伍更加分散,行动更加诡秘,利用沟壑、残垣断壁掩护,作业时间也更多地集中在能见度低的夜间和黎明黄昏。并且,戚睿涵有意让士兵将土堆的基底铺设得异常宽阔,如同一个巨大的金字塔底座,使得清军火炮的轰击即便命中,也只能削去微不足道的一角,如同拳头打在海绵上,效果大打折扣,反而浪费火药和炮管寿命。

连续几日之后,除了最初几天零星的、效果不彰的炮击,联军的土堆作业并未受到实质性的强力阻击,那土堆的高度,却在日复一日的坚持下,悄然而坚定地增长着。

城上的清军将领们,包括豪格在内,也渐渐松懈下来,认为这不过是敌人的疲兵之计,或是无奈之下的消极举动,意在消耗守军的精神和弹药。他们甚至开始嘲笑联军的愚蠢和徒劳,将主要精力放在了修复其他方向城防以及城内弹压可能出现的骚乱上,对南门外那日渐增高的土垄,不再投以过多的关注,只是例行公事般地每日观察上报而已。

就在联军夜以继日堆筑土山,清军逐渐麻痹的同时,紫禁城内,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紧张气氛正在弥漫,那是一种走向绝望深渊的、无声的恐慌,如同缓慢上涨的暗流,侵蚀着每个人的心防。

武英殿内,烛光同样明亮,却驱不散那仿佛凝结在梁柱间的阴冷,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的龙涎香和一种类似铁锈的、不祥的气息。多尔衮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独自坐在御阶下的椅子上,面前摊开的不是奏章,而是一张巨大的、标注着各种箭头和失陷城池标记的军事地图。那上面,代表清军控制的区域正在急剧萎缩。

虽然北京城暂时还在手中,但各地雪片般飞来的告急文书,几乎将他淹没:山东全境易帜,飘扬的不是明旗就是顺旗;河南尽失,土寨武装纷纷倒戈;更可怕的是,原本互相猜忌的明军与顺军竟兵合一处,声势浩大,直逼畿辅,断绝了南方援军的可能……

更让他心烦意乱、脊背发凉的是,派去盛京安排退路的心腹带回的消息:沙俄罗刹人对之前割让的外东北之地仍嫌不足,哥萨克骑兵在黑龙江流域频繁挑衅,建立据点;朝鲜军队和东北那些起义的索伦、达斡尔部落配合默契,在辽东一带频频得手,盛京周边已不复安宁,谣言四起。他感觉自己仿佛坐在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上,而脚下的基石正在一块块崩塌,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

殿外传来细微而谨慎的脚步声,孝庄太后牵着小皇帝福临的手,缓缓走了进来。她的脸色同样苍白,缺乏血色,像是许久未见阳光,眼底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虑和疲惫,但言行举止间,依旧维持着国母的镇定与雍容,只是那挺直的脊背,微微透露出强撑的僵硬。

福临似乎感受到了这弥漫在宫殿每个角落的压抑气氛,紧紧依偎在母亲身边,小手攥着孝庄的衣袖,大眼睛里充满了不安和懵懂,怯生生地打量着面色铁青的多尔衮。

“王爷,”孝庄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如同琴弦将断未断时的余音,“城内流言愈演愈烈,说什么的都有。虽有豪格、鳌拜他们尽力弹压,巡城骑兵马蹄不息,抓了几个散布恐慌的,当街正法,但粮价飞涨,人心浮动,八旗家眷亦多有惶惶不可终日者,私下收拾细软,打听出路……我们,需得做最坏的打算了。”她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多尔衮最后强撑的、依托北京坚城的侥幸伪装。

多尔衮抬起头,目光扫过孝庄镇定下隐藏着惊惶的脸,又落在年幼的皇帝那懵懂却苍白的脸上,最后看向殿外那重重宫阙飞檐,它们依旧在晨曦微光中闪烁着琉璃瓦的辉光,却仿佛笼罩在了一层无形的、即将倾颓的阴影之中,昔日庄严,今日只觉得逼仄。

他苦心孤诣,利用张晓宇带来的那些超越时代的技术优势,打造新军,改良火器,一度几乎要将南明和大顺彻底碾碎,成就不世之功业,甚至做着混一宇内的梦。却没想到,对方阵营里同样有异数存在,更没想到内部会如此快地分崩离析,各地烽烟四起,而外部的豺狼又如此迫不及待地扑上来撕咬。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被命运嘲弄的愤怒交织在他心头。

“戚睿涵……吴三桂……还有那些该死的泥腿子……”多尔衮喃喃自语,声音低沉而充满恨意,拳头紧紧握起,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手背上青筋虬结。他猛地将目光转向孝庄,带着一丝最后的希冀和不容回避的质问,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要刺穿人心:“北京城,依你之见,还能守多久?豪格、鳌拜他们,能坚持到各地援军,或者……出现转机吗?”他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一丝脆弱。

孝庄沉默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垂下,避开了多尔衮那锐利而急切的目光,她轻轻将福临往身边拢了拢,用掌心温暖着孩子冰凉的小手,没有直接回答那个令人绝望的问题,而是用一种更富深意、更冷静,近乎残酷的语气缓缓说道:“盛京,是我大清龙兴之地,祖宗基业所在,根基尚存,满洲故老犹在。张晓宇已率部分核心匠人,携最重要的火器图纸、工艺流程,先行前往布置,假以时日,未必不能重整旗鼓。只要皇上和王爷您在,大清的国祚就还在,希望就还在。北京……虽是煌煌帝都,汉家菁华所聚,万方辐辏,然则……”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却更清晰,每个字都敲在多尔衮的心上,“终非我辈可久安之地,强留于此,恐为孤注,险矣。一旦有变,则万事皆休。”她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然明了——留下,可能就是全军覆没,爱新觉罗氏血脉断绝。

这句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精准地压垮了多尔衮心中仅存的、依托北京坚城挽回局面的侥幸。他深知孝庄的判断是对的,这个女人在危机时刻的冷静和决断,往往比他这个男人更甚。一旦城外那个起初被嗤之以鼻的土堆达到某种高度,或者联军想出其他更致命的办法,内外交困、士气低迷的北京城,被攻破只在旦夕之间。他不能,也绝不敢,将大清的皇帝、整个统治核心和未来的国运,全部赌在这座已然风雨飘摇、人心离散的孤城之上。一种巨大的、沉重的疲惫感席卷了他,伴随着放弃的释然和失败的苦涩。

决断,在瞬间形成。多尔衮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殿内冰冷的寒意,眼中所有的犹豫、挣扎、愤怒都被一种冰冷的、属于政治家和枭雄的果决所取代。他站起身,身体似乎因这个决定而微微晃了一下,但随即站稳,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对殿外沉声喝道:“传令下去,秘而不宣,即刻准备。今夜子时,由正黄旗最忠诚可靠之巴牙喇护军营护卫,皇上、太后以及诸位皇室宗亲、大学士、六部尚书等核心臣工……轻车简从,只带必备之物,即刻启程,出东直门,经通州、山海关,迁都盛京!”

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那是对放弃帝都的不甘,也是对留下断后者的某种冷酷利用,声音更冷地补充:“令豪格、鳌拜、阿济格三位宗室、武将,率领其余八旗将士,死守皇城及内外城,务必拖住联军主力,为圣驾安全撤离,争取至少十天的时间。告诉他们,这是为了大清的江山社稷,望他们不负皇恩,竭力效忠!”这道命令,冰冷而残酷,意味着被留下的豪格等人,几乎注定要成为弃子,用他们的鲜血和生命,为逃亡争取时间。殿内角落的阴影里,似乎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夜色,如同墨汁般浓稠,掩盖了无数秘密和仓皇。子时刚过,紫禁城失去了往日的寂静,一种压抑的、匆忙的气氛在宫墙内流动。一队队没有任何标识的车马,如同幽灵般,从紫禁城的东华门、神武门等侧门悄无声息地驶出,融入了北京城沉睡般的黑暗与寂静之中。

马蹄被厚布包裹,车轮轴上好了油,车辕也用布条缠紧,尽可能不发出声响。多尔衮、孝庄带着小皇帝福临,以及张晓宇等掌握核心技术的汉臣,踏上了前往东北故地的逃亡之路。

他们带走了尽可能多的金银细软、典籍档案和关乎国运的机密文件,却带不走这座他们曾奋力夺取、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煌煌帝都,也带不走那注定将要崩溃的华北统治,更带不走弥漫在留守将士心中那逐渐蔓延的绝望。车辚辚,马萧萧,在寂静的夜里,这微弱的声音也显得格外刺耳,迅速消失在通往东北方向的官道尽头。

就在多尔衮一行仓皇北遁的第七天夜里,戚睿涵再次亲自站在了已然成型的巨大土坡之下。经过联军将士近乎不眠不休的努力,这道人造的奇观已然巍然耸立,如同一条匍匐在大地上的土黄色巨蟒,其脊背斜斜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倚靠在南门城墙边。坡面宽阔而坚实,由无数浸透着士兵汗水、甚至混合着零星血迹的麻袋层层垒砌、反复夯实而成,踩上去,脚感坚硬而踏实。

坡顶距离雄峻的城头,仅剩最后丈余的高度,宽阔的坡面甚至足以容纳数十骑并行无碍,一直延伸到城墙根下,与墙体几乎融为一体。连续多日的夜间高强度作业,士兵们虽然眼窝深陷,面色被尘土和疲惫染得灰黄,但看到这条奇迹般的“登天之路”即将完成,看到破城的希望就在眼前,他们的眼中都闪烁着极度兴奋与期待的光芒,多日的疲累仿佛被一股即将爆发的力量一扫而空,紧握兵器的手心因激动而微微出汗。

城上的清军,似乎直到此刻,才终于从长时间的麻痹和轻敌中惊醒,意识到了大事不妙。这几日,尤其是最近两三天,土堆的高度几乎是肉眼可见地迅猛增长,那不断升高的土色斜坡,在火把的映照下泛着诡异的暗黄光晕,已然对城墙构成了致命的、实质性的威胁,仿佛一个不断涨高的潮位,即将淹没堤岸。

城头巡逻的密度急剧增加,灯笼火把的数量也比平日多了数倍,将城垛附近照得亮如白昼,晃动的光影中,隐约能听到军官声嘶力竭的呵斥声、士兵慌乱跑动的纷沓脚步声和兵器碰撞的杂乱铿锵声,显示出一种仓促间组织防御的混乱与惊慌。但长时间的松懈,使得他们的反应慢了何止一拍,临时抱佛脚,仓促调动兵力、搬运防守器械,又如何能抵挡蓄谋已久、气势如虹的致命一击?一些醒过味来的清兵趴在垛口,望着脚下那几乎触手可及的土坡顶,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

戚睿涵深吸了一口冰冷而带着浓郁土腥味和淡淡火药余烬气息的空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激动与一丝不可避免的、大战来临前的紧张,对身旁早已准备就绪、甲胄鲜明、目光灼灼的吴三桂和躁动不安、如同即将扑食猛兽般的沐天波重重地点了点头。吴三桂会意,面容沉毅如铁,缓缓举起了手中那面代表着总攻信号的红色令旗,旗面在夜风中微微拂动,如同燃烧的火焰。

沐天波则早已翻身上了他那匹神骏的黑色战马,粗壮的手臂青筋毕露,紧紧握住那根沉甸甸、带着倒刺的狼牙棒,凶厉的目光如同盯上猎物的猛虎,死死锁定在前方那片被火光照亮的、人影幢幢、显然陷入混乱的城头,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压抑着兴奋的咆哮。

“咚、咚、咚、咚——”震天动地的战鼓声,毫无预兆地如同积攒了许久的惊雷般猛然炸响,彻底撕裂了黎明前最深的宁静与压抑。激昂而富有节奏的鼓点如同重锤,敲在每一个联军士兵的心头,点燃了他们胸腔中积郁已久的战意与热血,唤醒了身体里最原始的力量。

“全军,突击,杀——!”随着吴三桂用尽全身力气,将红色令旗狠狠挥下,那一声“杀”字如同霹雳裂空,带着决绝与胜利的渴望,传遍了整个进攻队列。

早已在土坡下蓄势待发的联军最精锐骑兵,基本是由吴三桂关宁铁骑旧部和沐天波麾下悍勇老兵组成,如同沉睡已久骤然苏醒的洪荒巨兽,又如同终于挣脱了堤坝束缚的滔天洪水,发出震耳欲聋、直冲云霄的呐喊,沿着沙土垒成的巨大斜坡,向着北京城头发起了势不可挡的、决定命运的最后冲锋。

成千上万只马蹄同时踏在相对松软的沙土坡面上,发出沉闷如连绵滚雷般的巨响,仿佛大地都在为之颤抖、呻吟。无数士兵手中挥舞的火把在高速移动中,拉出一条条流动的光带,形成了一条奔腾咆哮、扶摇直上的烈焰巨龙,以无可阻挡、毁灭一切的气势,直扑那曾经高不可攀、如今却近在咫尺的城垣。这景象,既壮观,又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暴力美感。

城头上的清军,显然被这种完全超越他们认知和想象的进攻方式彻底打懵了,陷入了极度的混乱。他们习惯了应对缓慢攀爬、易于推倒的云梯,习惯了抵挡笨重缓慢、可以用火油焚毁的冲车的撞击,何曾见过,又何曾想象过,敌人的骑兵竟然能如同天兵天将一般,沿着一条宽阔的“路”直接冲上城头?这颠覆了他们对攻城战的所有常识。

一时间,部署在城头的重型火炮因为俯角限制,炮口难以压低到足以射击如此近且高的斜坡顶部,几乎完全失去了作用,成了毫无生气的铁疙瘩;操作火铳的士兵在极度震惊和慌乱中,仓促射出的铅弹也变得稀疏拉拉,失去了往日齐射的密集杀伤力,如同撞在厚重巨石上的零星雨点,难以阻挡这势若千钧、排山倒海般的钢铁洪流。箭矢歪歪斜斜地射出,大多不知飞向了何处。组织起来的长枪兵方阵尚未完全列好,就被汹涌而至的战马和骑兵巨大的冲击力撞得七零八落。

沐天波一马当先,他胯下战马嘶鸣如龙,四蹄翻腾,沿着斜坡狂奔而上,速度快得惊人。他手中的狼牙棒挥舞得如同狂暴的、失去控制的风车,带着凄厉的呼啸声,将那些刚刚组织起来、试图用长枪刀盾阻挡冲击的清兵,连人带武器砸得骨断筋折,如同秋风扫落叶般,将一个个身影如同破麻袋般扫下高高的城垛,惨叫声和骨骼碎裂声令人毛骨悚然。

他的勇猛如同无坚不摧的尖刀,瞬间在城头清军那仓促构建的、脆弱的防线上撕开了一个巨大的、血淋淋的缺口。紧随其后的联军骑兵洪流,顺着这个缺口汹涌而入,迅速扩大战果,挥舞着雪亮的马刀和锋利的长矛,奋力清理着那些陷入混乱、各自为战、负隅顽抗的敌人,城头上顿时陷入了一片混战的修罗场。

与此同时,一部分敏捷的步兵迅速下马,冒着零星的箭矢和毫无准头的铳弹,如同猎豹般冲向控制城门闸楼的绞盘,用战刀斧头拼命砍断那粗大紧绷的绳索。在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和铁链摩擦的刺耳声响中,那道沉重无比、象征着帝都门户的南城门闸楼,被缓缓升起,露出了后面幽深的门洞。

城外,待命已久、如同蓄势潮水般的联军主力步骑,看到了洞开的城门,发出了震天动地、海啸般的欢呼,如同决堤的洪水般,从洞开的城门汹涌涌入北京城内,迅速向各条街道蔓延。

“城破了,南门破了!”

“联军杀进来啦,快跑啊!”

“豪格将军有令……”

“逃命去吧!”

惊呼声、绝望的哭喊声、垂死的哀嚎声、胜利的呐喊声以及更加激烈、密集的兵刃碰撞声、火铳近距离射击的爆鸣声,在北京城内的大街小巷、各个角落骤然响起,汇聚成一曲王朝末日与新时代序曲交织的、混乱而宏大的乐章。火光在城内多处燃起,浓烟夹杂着尘埃直冲微明的天际。

豪格在皇城内得知南门已破,联军正如同无可阻挡的潮水般涌入城中的消息时,正在督促亲兵加固武英殿的防御工事。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握着刀柄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了知觉。

他环顾这座他曾经无比熟悉、象征着无上荣耀与权力的紫禁城,琉璃瓦在渐亮的天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雕梁画栋依旧精美绝伦,此刻却显得如此空旷、寂寥、脆弱和……不真实。

他想起了多尔衮和孝庄带着皇帝,早已在数日前悄然离开,将自己和这些信任自己的将士留在这里“死守”,美其名曰“托以重任”,实则……一种被无情抛弃、沦为可悲棋子的愤怒和深入骨髓的、冰凉的绝望,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再想到城外联军那滔天的声势,以及被俘的皇叔多铎可能面临的命运,他心中那最后一丝为大清社稷殉葬的、虚幻的抵抗意志,彻底崩溃、消散,化为乌有。继续抵抗,除了让更多八旗子弟白白送死,让这座千年古都遭受更大破坏,还有什么意义?

“传令……打开……打开所有宫门……”豪格颓然地向身边的副将下达了命令,声音低沉、沙哑而无力,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苍老了十岁不止,“放下武器……投降吧。或许……能保住剩下弟兄们的性命,也……也算是为我爱新觉罗宗室,留最后一点……体面。”说完,他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手中战刀“哐当”一声掉落在金砖地面上,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响,他本人则瘫坐在身后的椅子上,目光呆滞地望着殿顶那色彩斑斓、却无比压抑的藻井,仿佛灵魂已然出窍。

当联军士兵如潮水般攻至皇城下时,看到的却是缓缓洞开的午门、东华门、西华门,以及放下武器、脱去盔甲、垂首跪伏在御道两侧及广场上请降的豪格及其部众,黑压压的一片,失去了所有的斗志。

戚睿涵、吴三桂在众多将领和精锐亲兵的簇拥下,策马踏入这座象征着中原王朝最高权力的宫城,脚下是平整而冰冷的金砖,眼前是巍峨肃穆、在晨曦中展现出全貌的殿宇,心情皆是复杂难言。有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胜利的喜悦和释然,有夙愿得偿、收复神京的激动与感慨,有脚踏历史节点的沉重与恍惚,也有一丝面对这片需要收拾的废墟与未来艰难重建的茫然与责任。

然而,战斗并未随着皇城的投降而完全终结。并非所有满洲将领都愿意接受这样的结局,或者说,并非所有人都能像豪格那样,在最后时刻选择为部众寻求生路。

阿济格,性格素来刚烈暴躁,对多尔衮或许心存不满,但对大清国却自有一份近乎固执的、与生俱来的忠诚。他拒不接受豪格的投降命令,认为这是奇耻大辱,对着豪格派来的传令官咆哮怒骂,随即率领着部分镶白旗的死忠分子,退守到紫禁城西北角的英华殿、寿安宫一带建筑群内,试图凭借宫殿的复杂结构、高大的门槛和曲折的廊庑,做最后的困兽之斗,发誓要战至最后一兵一卒。

联军部队迅速将其所在区域团团包围,喊话劝降无效后,发起了最后的清剿。战斗短暂却极其激烈而残酷,宫殿之间,廊庑之下,假山石旁,爆发了血腥的短兵相接和白刃战。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怒吼与惨叫不绝于耳。

最终,阿济格身边亲信死伤殆尽,他本人身被数创,甲胄破碎,鲜血染红了战袍,见大势已去,突围无望,不愿被俘受辱,最终横刀于颈,对着盛京方向怒吼一声,毅然自刎而亡,尸体沉重地倒在冰冷刺骨的金砖之上,鲜血汩汩流淌,迅速在身下汇聚成一小滩暗红色,浸染了这片曾经的皇家禁地,结束了他桀骜不驯的一生。

而骁勇善战的鳌拜,在皇城被攻破的极度混乱中,并未随豪格投降,也未如阿济格般死守一隅。他试图收拢部分对他忠心耿耿的亲信巴牙喇兵,在宫内进行反击,且战且走,希望能找到突围的机会,前往盛京继续效忠。

然而,他的勇猛和那身显眼的、装饰华丽的铠甲,却引起了刚刚冲入皇城、正在四处寻找猎物、杀得兴起的沐天波的注意。沐天波对这位曾在之前战斗中给他部下造成重大伤亡的清军悍将早已恨之入骨,一心想要亲手除掉这个心腹大患,一见其身影在乾清宫广场边缘闪现,当即双目赤红,大吼一声,声震屋瓦:“鳌拜老贼,纳命来!”抡起那柄沉重无比的狼牙棒,催动胯下战马,如同一阵黑色旋风般砸了过去。

鳌拜听得脑后恶风不善,心知遇到了劲敌,急忙回身,运足力气举刀硬架。

“铛——”一声震耳欲聋、如同洪钟大吕般的金属巨响迸发,火星四溅。鳌拜只觉一股磅礴巨力如同山洪暴发般从刀身传来,震得他双臂剧痛欲裂,虎口瞬间迸裂,鲜血直流,那口精钢打造的百炼大刀险些脱手飞出。他心中大骇,未及变招,沐天波得势不饶人,借着马匹前冲之势,又是一棒以横扫千军、摧枯拉朽之势拦腰猛击而来,风声凄厉。

鳌拜旧力已尽,新力未生,气血翻涌之下,再难闪避格挡,“噗”的一声闷响,狼牙棒上狰狞的铁刺重重击在他的后心护心镜上,镜碎甲裂,铁刺深入骨肉。鳌拜惨嚎一声,声音凄厉,口中鲜血狂喷而出,眼前一黑,如同断线风筝般从马背上栽落下去,扑倒在地,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眼见是活不成了。

几名对鳌拜忠心耿耿、一直紧随其后的亲兵,眼见主将倒地,悲愤交加,不顾生死地冲上前去,拼死将鳌拜从混乱的战团中抢出,趁着宫内人马混杂、注意力都被主要宫殿和投降事宜吸引的混乱当口,借助对地形的熟悉,不知将其拖往了何处偏僻宫室或暗道,自此下落不明,生死成谜,成为一桩日后众说纷纭的悬案。

硝烟,混合着越来越浓烈的血腥气,在紫禁城上空渐渐散去,被清晨越来越明亮的阳光和微风吹淡。东方天际,晨曦终于彻底挣脱了黑暗的束缚,将万道金色的光芒洒向这座刚刚经历了一场天命转移、王朝更迭的古老帝都。阳光驱散了连日来的阴霾和雾气,照亮了巍峨的宫墙琉璃瓦,也照亮了城内尚未完全熄灭的战火余烬、零星抵抗后留下的狼藉以及开始清理战场的联军士兵的身影。

紫禁城内,部分宫殿还在冒着缕缕青烟,一些地方散落着破损的兵器、撕裂的旗帜和来不及收拾的尸骸,显得有些凌乱和悲凉,诉说着昨夜战争的残酷。但更多的,是一种旧时代统治骤然终结后的、奇异而沉重的寂静,以及一种百废待兴的茫然。不久后,明朝的日月旗和大顺的顺字旗,第一次共同飘扬在了北京皇城的上空,猎猎作响,宣告着一个新时代的序幕,或许正在这片饱经创伤、泪血浸透的土地上,伴随着无尽的挑战与希望,缓缓拉开。

戚睿涵独立在宫阙之间空旷的广场上,眺望着远方层层叠叠的殿宇飞檐和更远处初升的朝阳。攻占北京的兴奋与激动,如同潮水般渐渐平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关乎未来的思虑,如同这清晨的光线,清晰而冷静。他知道,逃亡盛京的多尔衮和孝庄,带走了小皇帝和完整的朝廷框架,还有那个掌握了危险技术、理念截然不同的张晓宇……

关外那片广袤而尚未臣服的土地,以及北方沙俄、东邻朝鲜等外部势力虎视眈眈的觊觎,都意味着这场因他们这几个意外来客而变得更加波诡云谲、跨越时代的抗争与融合,还远未到可以画上句号的时候。

收复京师,或许只是一个开始,而非结束。前路,依然漫长而充满未知的挑战,需要更多的智慧、勇气,或许还有妥协。他微微叹了口气,那气息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化作一团白雾,旋即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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