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廿八,吴郡。
孙权将那份辗转数道手、终于送到他案前的“连弩图纸”狠狠摔在地上。绢帛散开,上面密密麻麻的线条和尺寸标注,此刻在他看来全是嘲讽。
“废物!一群废物!”孙权碧眼圆睁,额头青筋暴起,“二十名工匠,三十日,造出十二架弩机,炸了八架!伤工匠十七人,死三人!这就是你们花重金买来的‘机密’?!”
堂下,负责此事的顾雍跪伏在地,额头触着冰凉的地砖,背心已被冷汗浸透。他身后,陆康、朱桓等世家家主也纷纷跪倒,无人敢抬头。
“主公息怒……”顾雍声音发颤,“此图纸经多方验证,确系从格物院流出。那工匠在院中郁郁不得志,才铤而走险。臣等、臣等实在不知为何会……”
“不知?”孙权抓起案上一份伤亡名录,劈头砸过去,“你不知?那谁来告诉我,为何按图所制的弩臂,第三次击发就会断裂?为何绞盘尺寸对不上?为何——!”
他忽然停住,胸口剧烈起伏,半晌,才缓缓坐下,手撑在案几上,指节捏得发白。
鲁肃从旁出列,捡起地上的图纸,仔细看了片刻,又对照另一份蜂房送来的、关于格物院工艺流程的零散情报,眉头渐渐锁紧。
“主公,”鲁肃开口,声音沉稳,“此图……或许是真的。”
孙权猛地抬头:“子敬何意?”
“真,但不全。”鲁肃将图纸铺在案上,手指点在一处标注为“弩臂复合层压工艺”的细节上,“这里只写了‘三层竹、两层柘木,以鱼胶黏合’。但蜂房的情报显示,格物院制弩臂,需在特制的烘房中阴干七日,每日调节温湿,最后还要浸入某种桐油与药剂的混合液中浸泡十二时辰。这些……图上只字未提。”
他又指向绞盘部分:“尺寸看似精确,但关键连接处用了‘楔形卡榫’——这种结构必须严丝合缝,差一厘便会受力不均。图上标的公差范围,比实际允许的大了三倍。”
鲁肃抬起头,看向孙权:“这是陷阱。有人故意泄露了图纸,却隐去或篡改了最关键的技术细节。我们仿制得越认真,炸膛就越惨烈。”
堂内死寂。
顾雍瘫软在地,面如死灰。陆康、朱桓等人也浑身发冷——他们为了这份图纸,动用了三家在邺城经营多年的暗线,花费金帛无数,还搭进去几条人命。结果……
孙权闭上眼睛,深吸了几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的清明。
“贾文和……”他吐出这个名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只有那个执掌蜂房、如阴影般潜伏在周晏身后的谋士,才会用如此阴损又精准的手段。这不是要你死,是要你疼,要你怕,要你再也不敢碰这东西。
“主公,”鲁肃再次开口,“此事虽伤,却也警醒。我们与北方,在工匠技艺、格物之道上的差距,已非一朝一夕能追赶。继续在原有路线上硬拼,只会被越拖越深。”
孙权看向他:“子敬有何策?”
鲁肃走到堂中那幅巨大的江东舆图前,手指先点向会稽、豫章南部的山区:“其一,与山越和谈。臣已初步接触几位首领,他们所要无非山林之利、盐铁之便。我可允其自治,许以盐铁专卖之权,换取其不再袭扰,并征调其青壮从军。山越悍勇,熟悉山地,稍加训练便是精兵。”
手指移向东南沿海:“其二,派船队南下,探索夷洲(台湾)及交州以南的海路。交州士燮虽名义上臣服曹操,然天高皇帝远,且其与周晏格物院体系并无瓜葛。我可遣使密会,以江东丝绸、瓷器,换取交州的稻米、木材、乃至犀角象牙等北方稀缺之物,开辟新的财源。”
最后,手指落在长江入海口:“其三,也是最紧要的——集中剩余工匠资源,不再广撒网,专攻一两件关键武器。比如……我们自己的‘楼船’。”
他转身,面向孙权,深深一揖:“主公,此三策,皆需时间,皆需魄力,且短期内难见大效。然若不走,便是坐以待毙。北方以经济、技术、军备三线绞杀,我们拖得越久,流血越多。”
孙权沉默地看着舆图,良久,忽然问:“若与山越和谈,世家出让的山林之利,谁来补偿?”
陆康、朱桓等人立刻抬头,眼中闪过紧张。
鲁肃坦然道:“可从新辟的海贸利润中抽取三成,专补受损世家。同时,准许参与海贸的世家,在夷洲、交州等地设立商栈,利润自得。”
这是交换——用眼前的、确定的利益,换未来的、不确定的机遇。
孙权站起身,走到舆图前,手指在长江沿线缓缓划过。这条他父亲和兄长浴血奋战才保住的天堑,如今在北方的新式战船面前,已不再牢不可破。
“准。”他最终吐出这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断腕的决绝,“子敬,和谈之事由你全权负责。船队南下,以陆绩为主使,三个月内,我要看到第一船交州稻米运回吴郡。”
他顿了顿,看向堂下众臣:“至于世家损失……告诉各家,今日所失,他日必从海上十倍取回。若有人不愿——”
碧眼中寒光一闪。
“便让他亲自去攻合肥,试试张辽的弩箭利不利。”
堂下无人敢言。
鲁肃躬身:“臣领命。”
退出大堂时,秋雨正淅淅沥沥落下。鲁肃站在廊下,看着雨水在庭院青石上溅起细碎的水花,轻轻叹了口气。
这条路走对了么?他不知道。
但至少,江东还有路可走。
而此刻合肥城头,于禁看着雨中渐渐退去的江东船队,对身旁校尉道:“传信邺城:江东攻势已颓,然其撤而不乱,恐有后手。请大都督留意其动向。”
校尉记录。于禁转身下城,铁靴踏在湿滑的石阶上,脚步声沉稳。
远处,巢湖方向隐约有火光一闪而逝。
那是张辽的跳荡营,又在夜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