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一年十一月初,邺城的雪来得比往年早些。大都督府后院的青石板上,薄薄一层白,被晨光一照,泛着清冷的微光。
周晏趿拉着那双半旧的软底布鞋,鞋底在雪上蹭出两道浅浅的痕,从廊下晃到院中石桌旁。他没披外氅,只一件深青色夹棉袍子,领口松垮地敞着,露出里面素白中衣的边。手里端着个白瓷碗,碗里是刚熬好的羊乳,热气袅袅。
石桌边,9岁的周羽灵正握着支特制的小毛笔,在摊开的麻纸上写字。小脸绷得紧,一笔一划写得极认真,写的是《千字文》里的“天地玄黄”。十岁的吕玲绮站在她身后,一手扶着妹妹的肩膀,另一手在空中虚划,纠正笔顺。
“这里,撇要带锋。”吕玲绮声音还带着孩童的清脆,但语气已有了几分小老师的架势。
周羽灵点点头,重新蘸墨,小手腕悬着,又写了一遍。
周晏把羊乳碗放在石桌一角,空着的手在周羽灵脑袋上揉了揉,头发软软的。“写累了就喝两口,趁热。”
他自己则侧身坐到石凳上,一条腿曲起,靴跟抵着凳腿,另一条腿伸出去,脚尖无意识地点着地上的薄雪。目光没看女儿写字,却望向院角那株老梅——枝头已有零星的骨朵,在雪里透着点倔强的红。
貂蝉从廊下转出来,手里捧着本厚厚的账册。她披着件银狐裘,领口一圈雪白的毛衬得脸越发精致,但眉眼间凝着一丝倦色。走到石桌前,将账册轻轻放下。
“夫君,荆襄三郡今冬的粮价,涨了四成。”她声音压低,“按你的吩咐,我们的人‘适当’放了些存粮出去,又‘适当’收了些世家急于变现的田产。蔡家、蒯家有几个旁支,已经撑不住,开始变卖祖产了。”
周晏“嗯”了一声,伸手翻开账册。手指在密密麻麻的数字上划过,停在“襄阳米价:斗三百二十钱”那一行。他盯着看了片刻,靴尖在雪地上轻轻蹭了蹭。
“还不够。”他抬眼,目光从账册移到貂蝉脸上,“再压一压。告诉下面,荆南那边运来的‘义粮’,‘不小心’在汉水翻了几船。消息要传得巧,让该知道的人知道,不该知道的人听个影儿就行。”
貂蝉会意,细长的眉毛微微扬起:“那江东那边……”
“孙权在跟山越和谈,想腾出手。”周晏合上账册,递还给她,空着的手在空中虚划了一下,“让文远再加把火。烧粮道的时候,‘偶然’留下点痕迹,指向江东内部某些跟我们有‘交情’的世家。要让他们互相猜,猜得越凶越好。”
貂蝉点头,抱起账册,转身要走,又停住,回身道:“甄妹妹今早去见了糜家的掌柜,谈了笔蜀锦的买卖。按夫君的意思,价钱压了三成,但要现钱。糜家那边……答应了。”
周晏嘴角向上扯了扯,没说话,只是脚后跟轻轻磕了下石凳腿。
等貂蝉走远,一直低头写字的周羽灵忽然抬起头,乌溜溜的眼睛望着父亲:“爹爹,娘亲说你在养病,可你天天看账本,还跟姨娘们说打仗的事。”
周晏转过脸,伸手捏了捏女儿的小鼻子:“爹爹没打仗,爹爹在算账。算清楚了,好多人就不用打仗了。”
吕玲绮在一旁听着,细长的眼睛里闪过若有所思的光。她忽然问:“义父,那关中的仗,也是算账算出来的吗?”
周晏看向她,目光里多了点别的东西。他伸手从怀里摸出个小皮囊,拔了塞子,自己先灌了一口,然后递给吕玲绮——里头是温热的蜜水。“玲绮觉得呢?”
吕玲绮接过皮囊,没喝,捧在手里,小脸严肃:“我觉得是。奉孝先生和志才先生去关中前,来跟义父说了好久的话。后来他们走了,义父就在沙盘前站了大半夜,鞋底把地板都磨亮了一块。”
周晏笑了,那笑容里有赞许,也有点复杂的感慨。他伸手拿回皮囊,又灌了一口,才道:“打仗啊,有时候就是一笔大账。算赢了,少死很多人;算输了……”他没说下去,只是靴尖在雪地上划了道弧线。
院门外传来脚步声,沉稳而规律。
高顺铁塔般的身影出现在月洞门边,朝周晏微微颔首。周晏会意,起身,趿拉着鞋走过去。两人在门边低声交谈了几句,高顺递过一枚蜡丸。周晏捏开,取出里面卷得极细的帛条,展开,扫了一眼。
帛条上是蜂房的密报,关于司马懿在关中近日动向——按兵不动,深沟高垒,与夏侯渊隔渭水对峙。但有几支小股骑兵频繁活动,方向似乎指向潼关以西的几处废驿。
周晏看完,将帛条就着高顺递来的火折子点燃,看着它烧成灰烬,落在雪里,很快洇成一团黑渍。
“告诉文和,”周晏拍了拍手上的灰,“司马懿的耐心,比我想的还好。他越稳,越说明……”
他顿了顿,没说完,转身走回石桌旁,重新坐下。目光再次投向院角那株老梅,这次看了很久。
吕玲绮和周羽灵都停下笔,看着他。
“玲绮,”周晏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去把你娘前日给你做的那件狐裘拿来。”
吕玲绮一愣,随即点头,快步跑向内院。
周晏又看向女儿:“灵儿,去屋里把爹爹榻边那卷《战国策》拿来。”
周羽灵乖巧地放下笔,也跑开了。
院子里只剩下周晏一人。雪又下起来,细碎的雪沫子飘在空气里,落在他的肩上、发间。他伸手接了几片,看着雪花在掌心迅速融化,变成一点冰凉的水渍。
脚步声再次响起。这次是两个人。
贾诩披着黑色大氅,像一道影子般悄无声息地走进院子。他身后跟着荀彧——荀令君今日未着官服,一身素色深衣,外罩灰鼠裘,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底那层厚重的阴郁,似乎淡了些许。
周晏没起身,只抬了抬手,指了指对面的石凳:“坐。”
贾诩躬身一礼,在石凳上坐下,大氅下摆扫过积雪。荀彧顿了顿,也坐下,腰背依旧挺得笔直。
“程昱的密报,文和看过了?”周晏开口,目光落在贾诩脸上。
贾诩点头,枯瘦的手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铺在石桌上。上面是程昱亲笔的验尸记录,字迹工整冷硬,附了几张简图——足底老茧的形态、骨骼的细微特征、凶器锻造纹路的放大描绘。
“四名死士,三人确系中原流民,但为首者,”贾诩的手指点在“骨骼似并幽人士”那一行,“此人股骨、胫骨的弯曲度,非南方舟船之人所能有,乃长年骑马所致。程仲德特意请了邺城两位老仵作会同查验,结论一致。”
荀彧俯身细看,眉头渐渐蹙起:“并州、幽州……那是北疆旧地。难道司马懿与鲜卑残部有勾连?”
“未必。”周晏摇头,靴尖在雪地上点了点,“也可能是故布疑阵。但凶器锻造手法有河内特点,这点做不了假。司马防这些年表面闭门着书,暗地里可没少往河内各家铁匠铺送‘门生’。”
他抬起眼,看向荀彧:“文若,你以为司马懿此番搅动天下,所求为何?”
荀彧沉默片刻,声音低沉:“弑君栽赃,挑起诸侯共伐,看似是为搅乱北方,从中取利。然观其在关中举动——占华阴、郑县后便固守不出,与夏侯妙才对峙月余,毫无东进之意。这不像要夺关中,倒像……”
“倒像在拖时间。”贾诩接过话,枯瘦的手指在石桌上轻轻敲击,“拖住我军西线主力,拖住魏公的注意力。而他真正想要的,或许根本不是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