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一年十二月初三,雪后初晴。
魏公府前庭的青石地面积雪已扫净,但檐角、松枝上还压着厚厚的白,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清冷的微光。静寂持续了多日的府邸,今日终于被一阵由远及近、急促却不紊乱的马蹄声踏破。
六骑快马从长街尽头疾驰而来,为首骑士身背三支赤羽,那是八百里加急的标识。马蹄铁敲击在冻硬的石板路上,发出清脆密集的“哒哒”声,惊起路边枯树上栖息的寒鸦,扑棱棱飞向灰白的天空。
骑士在府门前勒马,战马人立而起,喷着团团白气。守卫的亲卫早已验过铜符,推开沉重的朱门。骑士滚鞍下马,甲胄上的冰碴簌簌掉落,他顾不上喘息,双手高举一个裹着油布的铜筒,疾步穿过前庭,直奔议事厅。
厅内,曹操正与荀彧、刘晔等人议事。炭盆烧得旺,驱散了冬日的寒意,但空气依旧凝滞——西线战事胶着,许都大火带来的阴云尚未散尽,这些日子每个人都绷着一根弦。
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厅外戛然而止。亲卫统领许褚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声音沉厚:“魏公,潼关急报,三羽。”
厅内瞬间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门口。
曹操原本半倚在榻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闻言缓缓坐直身体。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锐利的眼睛微微眯起,盯着许褚双手呈上的铜筒。
“呈上来。”
许褚大步上前,将铜筒放在曹操面前的案几上。铜筒还带着户外的寒气,筒身上的霜花在温暖的室内迅速融化,留下湿漉漉的水痕。
曹操伸手拿起,指腹拂过筒身上阴刻的虎纹。他没有立刻打开,而是抬眼扫过荀彧等人。荀彧腰背挺直,放在膝上的手悄然握紧;华歆喉结滚动了一下;刘晔捻着胡须的手指停住。
“都听听。”曹操终于拔开铜筒塞子,抽出里面的帛书,展开。
他的目光在帛书上快速移动。起初平静,随即眉毛几不可察地扬起,嘴角向下压了压,接着又松开,最后,那眼底深处沉积多日的阴郁,如同被阳光刺破的冰层,一点点化开,露出底下灼人的锐光。
他看得很慢,将帛书上的每一个字都咀嚼了一遍。潼关大捷,虎豹骑现身,司马懿溃逃,韩遂重伤遁入陇山,马超、庞德归营,夏侯渊已收复华阴、郑县,关中豪强或降或逃……战报简洁,但字里行间透出的铁血气息,几乎要穿透纸背。
良久,曹操将帛书轻轻放在案上,手指在光滑的木纹上敲击了两下。声音不大,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
“念。”他吐出一个字。
侍立一旁的书记官连忙上前,双手捧起帛书,清了清嗓子,用清晰平稳的声音诵读起来。当读到“虎豹骑阵斩敌首三千余,溃敌万众”、“司马懿残部遁入武关道,不知所踪”、“韩遂中伏,身披数创,仅率数十亲卫逃入陇山”时,厅内呼吸声都轻了几分。
书记官念完,躬身将帛书放回案上,退到一旁。
静默持续了数息。
忽然,曹操猛地一拍案几,震得笔架砚台都跳了起来!
“好!”一声断喝,如闷雷炸响,震得梁柱嗡嗡作响。他霍然起身,玄色袍袖带起一阵风,走到厅中,背着手来回踱了两步,靴底踏在青砖上,发出沉稳有力的声响。
他停下,转身看向荀彧,眼中光芒灼人:“文若!”
荀彧早已起身,此刻深深一揖:“臣在。”
“即刻拟文,”曹操声音洪亮,带着一股压抑已久的酣畅,“将潼关大捷、韩遂溃败、司马懿阴谋败露之事,昭告天下!要写得明白——许都大火,乃司马懿勾结关中余孽、西凉叛贼所为,弑君栽赃,意在祸乱天下!今此獠奸计已破,鼠窜而逃,足见天理昭昭!”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再告天下百姓:北方自去岁北征后,减免赋税,广修水利,兴格物,实仓廪,所为者何?不过安居乐业四字!然各地诸侯,不思治下百姓饥寒,反勾结叛逆,害死天子,妄启刀兵,置万民于水火!此等行径,与禽兽何异?”
他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积雪覆盖的松柏,声音沉缓下来,却更清晰:“告诉百姓,若不愿再受战乱之苦,可举家北来。沿途郡县,设粥棚,发路费,安置田宅。我曹孟德别的不敢说,但让投奔来的百姓有口饭吃、有片瓦遮身,还做得到!”
一番话,掷地有声。不仅将弑君罪名彻底钉死在司马懿和韩遂身上,更将北方塑造成乱世中唯一的乐土,同时将战争责任完全推给“挑起战端”的诸侯。
荀彧肃容应道:“臣即刻去办。此文当以露布形式,遍传各州郡,尤其荆襄、江东、益州等地,务使妇孺皆知。”
曹操点头,又补充道:“西凉败军之中,若有愿降者,妥善安置。关中豪强,首恶必惩,胁从可恕。让妙才把握好分寸,既要立威,也莫逼得狗急跳墙。”
“诺。”
曹操挥挥手,荀彧等人躬身退下。厅内只剩下他和许褚。
炭火噼啪,光影跳动。
曹操重新坐回榻上,拿起那份帛书,又细细看了一遍。看到末尾“虎豹骑伤亡百余,主将曹纯轻伤”时,他眉头蹙了蹙,但很快舒展开。
“仲康,”他忽然开口,“去大都督府一趟。告诉子宁……”他顿了顿,改口,“不,不必了。他该知道的,自然已经知道了。”
许褚抱拳:“诺。”
曹操靠在榻背上,闭上眼睛,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连日来的压抑、焦躁、愤怒,随着这份捷报,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但他清楚,这只是一个开始。
西线虽胜,东线、南线战事未休。刘备还在樊城外,孙权仍在合肥边。更重要的是,那份“血诏”并未追回,司马懿也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