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大雪终于歇止,天空却并未放晴,依旧是一片压抑的、均匀的铅灰色。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落在覆盖着宫城每一寸角落的厚重积雪上,反射出一种冰冷而刺目的白光。天地间一片肃穆的洁净,那皑皑白雪如同巨大的裹尸布,将那座偏僻别院里发生的一切污秽、惨叫与挣扎,都深深地掩埋、冻结,不留一丝痕迹。寒风掠过,卷起雪沫,打着旋儿,仿佛连天地都在帮忙抹去那最后的证据。
囚禁过王、萧二人的院落已被彻底清扫、封锁,如同宫中无数个被遗忘的角落一样,重归死寂。宫人们依旧低眉顺眼地行走在清扫出的宫道上,脚步轻悄,彼此间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却无一人敢提及那两位“暴疾而亡”的庶人。偶有飞鸟掠过宫墙,发出几声啼鸣,更反衬出这雪后宫廷异样的、令人心悸的宁静。
武媚的寝宫内,温暖如春,香气馥郁。她端坐在巨大的菱花铜镜前,身后侍立着两名心灵手巧的宫女,正小心翼翼地将一套繁复华丽、以金丝银线绣着翱翔彩凤的深青色祎衣,在她身上比量、整理。那是皇后才能享用的服制,每一道纹路都象征着至高无上的尊荣与权力。
镜中的女子,云鬓高耸,珠翠生辉,容颜在华服的映衬下更显绝代风华。她的目光平静地审视着镜中的自己,从头到冠,从眉梢到唇角,无一处不完美,无一处不彰显着即将到来的、母仪天下的威仪。王皇后与萧淑妃的“病故”,在她心中未曾激起半分涟漪,甚至连一丝胜利的快意也无。那不过是清除路障过程中,必要且已然完成的步骤。她的眼神深处,只有一片冰封的湖面,冷静地映照着通往权力巅峰的、再无内部阻碍的前路。
然而,在这极致的冷静与掌控之下,一丝难以察觉的阴影,却已悄然滋生。
那名负责执行“骨醉”的心腹宦官,此刻正垂手躬身,立于殿外廊下,等待着复命后的下一步指示。他低垂着头,目光盯着自己鞋尖前那一小片被扫净积雪、露出本色青砖的地面。表面上,他依旧是那个沉稳干练、深得信任的内侍首领。
可无人知晓,当他独处之时,眼前总会不受控制地闪过那陶瓮中被拖拽出的、扭曲浮肿、覆盖薄冰的躯体;鼻端仿佛再次萦绕起那混合着劣酒与死亡的诡异气味;耳边甚至能幻觉般地响起那被皮革隔绝后、变得沉闷模糊的最后哀鸣。他侍奉武媚已久,并非未曾经历过阴私勾当,但如此酷烈、如此缓慢剥夺生命的方式,依旧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了他的骨髓深处。他下意识地将手缩在袖中,指尖却仍在微微颤抖。那是一种对绝对权力的恐惧,以及对施予这份权力的主人的、更深层次的畏怖。这恐惧被他死死压在心底,不敢显露分毫,却如同地底暗河,悄然侵蚀着某些东西。
宫闱之中,没有绝对的秘密。尽管消息被严密封锁,参与之人皆被警告,但“骨醉”这两个字,依旧如同带着血腥气的鬼魅低语,在极少数靠近权力核心、或消息灵通的宫人、乃至个别低阶妃嫔之间,隐秘地流传。他们不敢明言,只在眼神交汇的刹那,在无人角落的窃窃私语中,传递着那份无法言说的惊骇。人们依旧对即将册立的新后保持着表面的敬畏与顺从,但那敬畏之中,已悄然混入了一种对未知残酷手段的、深入骨髓的恐惧。这恐惧,为新后的权威蒙上了一层无形却切实存在的、冰冷的血色阴影。
殿内,武媚缓缓抬起手,指尖拂过祎衣上那栩栩如生的凤凰翎羽,感受着那细腻冰冷的触感。她知道,障碍已除,前路已平。然而,殿外是试图掩盖一切的白雪,殿内是华服加身的未来国母,而在某些人的心底,那由酷刑酿就的、酽稠如血的恐惧,正无声地蔓延,与这金碧辉煌的宫殿,共同构成她权力基座下,无法分割的阴暗底色。雪,能掩盖残痕,却冻不住人心深处悄然滋生的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