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胥宫,观星台
依旧是那座依托礁石、直面苍茫的观星台,海风比一年前似乎更烈了些,吹得人衣袍紧贴身躯,猎猎作响。夕阳正缓缓沉入远方的海平面,将天空与大海染成一片壮丽的赤金,几颗性急的星辰已在天穹顶端闪烁起微弱的光芒。
东方墨负手立于栏杆边缘,身形在漫天霞光中显得愈发挺拔而深邃。他并未回头,听着身后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直至停在适当的位置。
“元首。”李弘的声音响起,比一年前更多了几分沉静。
东方墨缓缓转身,目光落在李弘身上。依旧是那身深蓝色巡察使礼服,洗去了仆仆风尘,却浸染了万里疆土的厚重。年轻人的脸庞轮廓更显硬朗,眼神清澈,却不再是不谙世事的明亮,而是如同被海浪反复冲刷过的礁石,沉淀下坚毅与洞悉。
“回来了。”东方墨的声音平和,融入猎猎风声中,“这观星台,你离开时在此,归来亦在此。可觉得,眼中所见,与一年前有何不同?”
李弘迎上东方墨深邃的目光,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深深一揖,然后才直起身,望向那无垠的、正由辉煌转向幽暗的海洋与天空。
“回元首,眼中所见,海天依旧壮阔。然心中所感,已截然不同。”李弘的声音清晰而稳定,“一年前,弘见此海,思其广袤,感其未知,心怀憧憬亦有一丝畏惧。如今再看,弘见到的,是链州戍卒凭此海守护的东大门,是爪哇商船藉此海往来贸易的血脉,是雨林、珍珠诸州赖此海与墨城紧密相连的纽带,亦是……我华胥未来能否真正走向更广阔天地的考验。”
他顿了顿,继续道,语气带着深思熟虑后的凝重:“此番巡行,弘见到了新政格物带来的生机,见到了将士官吏的勤勉,见到了归化族群的期盼,此乃我华胥立国之基,燎原之星火,令人振奋。”
“但弘也见到了,”他话锋一转,声音低沉下去,“星火之下,亦有阴影。吏治执行之偏差,利益勾连之顽疾,族群融合之艰难,边疆发展之失衡……这些,并非书本上的论述,而是活生生的、阻碍前行的荆棘。元首当年赠言,‘眼观民生之多艰,耳听基层之实言,方知华胥之路在何处’。如今,弘对此言,体会尤深。这条路,绝非坦途,需时刻警醒,需不断砥砺,需有刮骨疗毒的勇气,亦需有润物无声的耐心。”
他没有空泛地赞美,也没有一味地陈述困难,而是将成就与问题并置,将个人的感悟与华胥的命运相连,展现出的是一种超越了简单褒贬的、建设性的责任感。
东方墨静静地听着,海风吹动他额前的发丝,他深邃的眼眸中映照着天边最后一道霞光,也映照着眼前这个脱胎换骨的年轻人。直到李弘语毕,他才缓缓开口,问出了与一年前几乎相同,却又意味更深长的问题:
“此番巡疆万里,可曾寻得……汝之‘责任在何方’?”
李弘没有丝毫犹豫,他挺直脊梁,目光灼灼,如同夜空中最先亮起的那颗星辰,语气坚定而赤诚:
“弘已寻得。弘之责任,不在庙堂之高谈,亦非仅止于个人之进益。在于守护——守护这来之不易的、象征着另一种可能的华胥基业,使其根基更加稳固,律法更加清明;在于开拓——助其剔除沉疴,弥补短板,使新政惠及每一处边陲,让格物之光点亮更多角落;更在于……传承与践行,让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无论来自何方,无论从事何业,都能感受到公正,看得到希望,都能如元首当年所愿,‘常守本心’,在这条新的道路上,寻得属于自己的‘真章’。”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带着一种经过现实洗礼后愈发坚定的信念,在这观星台上,随着海风传开。
东方墨凝视他良久,脸上依旧看不出明显的喜怒,但那深邃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某种极其细微的、类似于欣慰或是认可的情绪,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
他没有再问,也没有评价,只是重新转过身,望向那已吞噬落日、开始展现出幽深本质的浩瀚海洋,留给李弘一个在暮色与星光初现中、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的背影。
无需再多言。答案,已在风中,在李弘那脱胎换骨的气度中,在那份沉甸甸的巡察总述中,更在他此刻清晰而坚定的眼神中。归来的,已是一个真正将华胥命运扛于肩上的李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