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外事院衙署相邻而建的外事学院,氛围与军事学院露天课堂的肃杀截然不同。首期五十名学员的授课,被安排在了一间特意改建的大厅内。厅堂四壁悬挂着轻柔的素色帷幔,用以吸音,营造宁静氛围。地面铺设着来自南洋的香木地板,光洁可鉴。窗户开阔,引入充足光线,窗外是精心打理的小型庭院,竹影婆娑,泉水潺潺。这里的一切,都旨在培养一种沉静、专注、善于观察与思考的心境。
玄影依旧选择站在厅内光线稍暗的一角,仿佛他本人就是这外事学院隐秘特质的一部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无需刻意营造,便自然成为全场的中心。五十名学员,男女皆有,皆是从各州府、乃至海外据点精挑细选而来的佼佼者,或精通数国语言,或熟稔律法条文,或心思缜密、善于言辞。他们屏息凝神,等待着这位神秘首席的首次授课。
“外事之道,纵横捭阖,看似千变万化,究其根本,无非‘利’与‘义’二字。”玄影的开场白,直指核心,没有丝毫赘言,“然,此二者,非黑即白,非此即彼。如何在其中寻得平衡,便是吾辈终生研修之艺术。”
他没有引用经典,而是直接切入墨羽数十年来,于暗中影响历史进程的真实案例——当然,是经过脱敏处理,隐去关键人物与具体时间的版本。
“昔年,关中大旱,饥民百万,朝廷赈济不力,地方豪强囤积居奇。”玄影的声音平淡,仿佛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其时,有一股‘流民’自发组织,劫掠数家为富不仁之粮仓,分于饥民,并巧妙引导舆论,迫使朝廷加大赈济,严惩奸商。此举,于饥民为‘义’,于豪强为‘害’,于朝廷……则迫使其行本该行之‘义’。这背后,便有利害之权衡,有行动之时机与分寸把握。”
学员们听得入神,他们从未想过,那些史书上寥寥数笔的记载,或民间流传的轶闻,背后竟可能隐藏着如此精密的运作。玄影通过数个不同侧面的案例,逐步剖析如何在维护华胥(或当时尚未立国的墨羽)核心“义理”(如保存文明火种、护佑无辜)的前提下,灵活运用各种手段,包括信息操控、资源调配、势力引导甚至有限的强制行动,来达成战略目标,实现“利”与“义”的最大化平衡。
“记住,”玄影的声音带着一丝冷冽,“外事场上,无人会因你秉持‘正义’而轻易让步。你需要让他们明白,遵循你的‘义’,同样符合他们的‘利’;或者,违背你的‘义’,将损害他们更大的‘利’。这便是平衡的艺术,亦是力量与智慧的结合。”
理论阐述之后,陆明远走到了台前光明之处。他的气质温润,与玄影的幽邃形成鲜明对比,却同样具备说服力。
“玄影首席以史为鉴,明远便以近事为例,与诸位一同推演。”陆明远面带微笑,开始还原西洋之行中几个关键的谈判场景。他不仅复述对话,更详细描述了当时的环境、对方的细微表情、语气变化,以及己方每一步应对的考量。
随后,他宣布进行实战演练:“现在,我们模拟‘拂林帝国就丝绸技术转让,再次向我施压’之场景。”他将学员分为三组,一组扮演拂林使团,一组扮演华胥外事官,第三组作为观察评议。他亲自为拂林组提供了拂林帝国可能采用的策略底线、可交换的筹码(如更先进的金币铸造技术、某些矿产的开采权)以及其内部可能存在的分歧点。
演练开始,“拂林使团”据理力争,时而以“友谊”捆绑,时而以“贸易份额”利诱,时而又隐含军事合作的威胁。“华胥外事官”则依据陆明远提供的华胥底线(技术不转让,但可扩大特定品类丝绸供应,或在织物印染新技上有限合作),以及玄影所指点的“利义平衡”原则,展开周旋。观察组则紧张记录着双方的话术、逻辑漏洞以及情绪管理。
陆明远穿梭其间,时而以拂林人的思维点拨一方,时而以华胥的立场提醒另一方。场面一度激烈,却又始终控制在理性的范围内。
演练结束后,未等学员们喘息,玄影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抛出了一个更为宏大的计划:
“纸上谈兵终觉浅。外事之才,需历经风雨,见识真正的波涛。”他目光扫过全场,“即日起,外事院启动‘全球外事官培养计划’。”
“此计划,非仅局限于学院授课。首期学员,在完成基础课业并通过考核后,将根据各自专长与语言方向,分批派往我已建交之诸国。”他的话语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天竺、波斯、大食、拂林……乃至未来更多邦国。你们将以随员、见习领事、或文化交流使者的身份,常驻彼国,深入其市井,观察其朝堂,实践所学,积累人脉,并……为华胥构建覆盖全球的外事网络与信息渠道。”
此言一出,连陆明远都微微动容。这个计划的魄力与前瞻性,远超寻常。这意味着,华胥的外交触角,将不再依赖于临时派遣的使团,而是建立起常态化、扎根于当地的稳固存在。
学员们更是心潮澎湃,他们意识到,自己即将参与的,是一项开创历史的伟业。他们不仅要学会在谈判桌上纵横捭阖,更要将华胥的视野与影响力,真正地播撒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大厅内,香木的气息似乎更加沉静,而年轻学子们的眼中,已燃起了走向世界、经纬天地的雄心之火。玄影隐在暗处,仿佛看到了无数未来的种子,即将破土而出,在这广阔而复杂的世间,为华胥织就一张无形却坚韧的利益与信息之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