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浸染着神都洛阳。宫禁之内,白日喧嚣散尽,唯余巡夜卫士规律而沉重的脚步声,以及风吹过檐角铃铛的零星脆响。万象神宫深处的紫宸殿,却依旧亮着灯火,如同这权力心脏永不停歇的搏动。
狄仁杰奉密诏入宫。他穿过层层宫禁,在内侍的引导下,步入这座帝王日常处理机要的殿宇。殿内不似朝会时那般空旷威严,陈设更为精致,烛火也更为温暖,但空气中弥漫的那股无形威压,却比白日更甚。
武曌并未身着繁复的朝服,仅是一袭玄色常服,外罩一件绛紫锦纹披风,坐于御案之后。案上除了堆积的奏疏,赫然还放着那束来自复州的金黄稻穗,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她见狄仁杰进来,微微抬手,免去了他的大礼。
“狄卿,坐。”武曌的声音在静夜中显得格外清晰,少了几分朝堂上的疏离,多了几分仿佛与重臣夜话的随意,但这随意之下,是更深沉的试探。
狄仁杰依言在下方铺设的锦墩上坐下,垂首恭听。
“白日两仪殿中,众说纷纭,朕心知其意。”武曌开门见山,目光落在稻穗上,“然农事关乎国本,不可不察其详。卿于复州亲身推行此技,其中关窍,诸如这良种适应不同水土之性,肥料配制之精准,灌溉时序之把握,绝非寻常农书所能尽载。朕想听听,卿在推行过程中,可曾遇到难以决断之处?又是如何化解?”
她问得极其细致,仿佛真是一位关心农政的君主在与能臣探讨技术细节。狄仁杰心中明了,这既是考校,亦是更深层次的探究。他收敛心神,将复州试种过程中遇到的实际情况、调整措施、观察到的现象,一一据实回禀,言辞严谨,数据确凿,展现出其务实干练的作风。
武曌静静听着,不时微微颔首。待狄仁杰言毕,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烛火跳跃,映照着二人沉静的面容。
忽然,武曌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问,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扫过狄仁杰:“此法精妙,非止于技,更近乎道。能于海外钻研出如此系统之法度,其国中必有精于格物、明于农事之大才。朕倒是好奇,卿在复州,或往来途中,可曾听闻,或……遇见过,精擅此道的女子?”
“女子”二字,被她轻轻吐出,在寂静的殿中却显得格外清晰。
狄仁杰的心猛地一沉,袖中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他瞬间意识到,这绝非寻常之问!女帝真正想问的,恐怕不是寻常的女农师,而是那个可能与东方墨密切相关、曾在她生命中留下深刻印记、如今又在华胥身居高位的女子——青鸾(李明达)!
她是在试探华胥的虚实?抑或是,借由这农技之事,探测他是否与华胥是否关联?
电光石火间,狄仁杰已权衡利弊。他面色如常,甚至略带一丝恰到好处的思索,随即坦然迎向武曌的目光,恭谨答道:“回陛下,微臣在复州所接触者,多为当地老农与府中僚属,皆是男子。往来公文信函,亦未曾提及有精于农事之女子参与。海外商旅之事,年代稍远,当时接触短暂,更未留意其人员构成。陛下所言擅此道之女子,臣……孤陋寡闻,确实未曾得见。”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完全将自己限定在“复州经历”与“偶然商旅”的框架内,否认了任何与特定女子有关的接触,神情自然,毫无作伪之态。
武曌凝视着他,那双深邃凤眸仿佛要穿透他的表象,直抵内心最深处。殿内烛火噼啪,更漏声声,时间在无声的对视中缓缓流逝。
良久,武曌才缓缓收回目光,重新落在那束稻穗上,仿佛刚才那一问真的只是随口之言。她轻轻“嗯”了一声,语气听不出是信了还是未信。
“朕知道了。狄卿劳顿,且退下歇息吧。”
“微臣告退。”狄仁杰起身,躬身一礼,步伐沉稳地退出了紫宸殿。
直到走出殿门,感受到冬夜凛冽的寒气,狄仁杰才在心中暗暗松了口气。方才那一问,看似平淡,实则凶险异常。女帝之心,深不可测。
殿内,重归寂静。
武曌独自坐在御案前,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抚摸着那株金黄的稻穗,感受着谷粒饱满坚实的触感。她的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望向了那无边无际的、隔开了过往与现在、也隔开了她与那个人的浩瀚海洋。
许久,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逸出她的唇瓣,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难以辨析的复杂情愫,在这空阔的殿宇中低低回响:
“这千年守护,竟成了你的种子……”
话音飘散,融入夜色。
那株来自复州、凝结着海外智慧与过往纠葛的稻穗,依旧静静地立在案头,金黄夺目,仿佛一个无声的答案,又似一个更加深邃的谜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