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微宫暖阁,龙涎香的青烟在铜鹤炉顶袅娜盘旋,试图驱散早春午后残存的料峭。武曌斜倚在铺着狐裘的紫檀木御榻上,手中一份关于陇右马政的奏章已批阅过半,朱笔悬停,目光却有些游离。窗外庭院中,几株耐寒的梅树已绽出零星红萼,在这宫墙深院中点缀着些许生机,却难以真正温暖殿宇的肃穆。
内侍轻手轻脚入内禀报:“陛下,御史中丞来俊臣求见,称有要事密奏。”
武曌眉梢未动,只淡淡“嗯”了一声。自索元礼、周兴伏诛,来俊臣愈发谨慎勤勉,奏报也多是“深挖余孽”、“防患未然”之类,虽知其手段酷烈,但于巩固权位、震慑宵小确有其用。她抬了抬手,示意传见。
片刻,来俊臣躬身趋步入内。他今日穿着规整的深绿色御史官袍,冠带一丝不苟,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与一丝凝重的忧色。行礼毕,他并未立刻开口,而是从袖中取出几份文书,双手呈上。
“陛下,臣近日督饬属员,严查各地往来文书,尤其是与边镇、宗室有所牵连者。偶有所得,不敢隐瞒,特来禀奏。”他声音平稳,措辞谨慎。
武曌接过,略略翻看。前面几份,无非是某州官吏与贬谪宗室旧属的寻常问候,言辞间或有牢骚,但并无实在把柄。她朱笔点划,批了“着地方官诫谕,再有妄言严惩不贷”,便放到一旁。
当她拿起最后一份薄薄的、与其他奏报纸张略有不同的笺纸时,目光微微一顿。这纸质地更切薄切韧,像是某种特制的副本用纸。上面并无抬头落款,只密密麻麻写满了工整却冷硬的小楷。开头一句便是:“构陷之要,首在‘似’。罪状须与常情似同而情实殊,方能令人初闻觉其可能,细思乃入彀中。”
武曌初时以为是来俊臣摘录的某份可疑书信中的语句,或是其手下罗织的“罪证”草稿。她耐着性子往下看:
“察人隐私,不拘巨细。寻常家书,可解‘父慈子孝’为暗指君臣;朋友馈赠,一帕一扇皆可视作信物符契。尤须留意诗文唱和,借其字面,曲解其意。”
“审讯之道,非独恃刑。须察其色,听其声,攻其心志最弱处。或示以其幼子啼哭,或诱以脱罪之虚诺,或令其反复誊写‘自白’,直至神思恍惚,自诬成习。”
“供状既定,须令其攀咬。或暗示,或明诱,使其指认亲朋故旧、同僚门生。攀咬愈众,则案愈‘实’,牵连愈广,则势愈固。此所谓‘织网’之理。”
字句冰冷,条分缕析,将构陷这一最阴暗的权术,拆解成一道道可以学习、可以操作的工序。没有情绪,没有道德评判,只有纯粹的技术性阐述,宛如匠人在传授如何打造一件精密而恶毒的器械。
武曌的眉头渐渐蹙紧。这绝非寻常告密或罗织的草稿,它太系统,太冷静,太……“完备”了。一股莫名的寒意,悄无声息地顺着她的脊椎攀爬上来。她仿佛看到,在这些工整的字迹背后,有一双甚至无数双冰冷而亢奋的眼睛,正在以研究学问般的姿态,钻研着如何更有效率地摧毁他人,如何更牢固地编织恐惧之网。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向垂手恭立的来俊臣。他低眉顺目,姿态无可挑剔,但那微微抿起的唇角,那似乎在静静等待什么的眼神,让武曌心中那根帝王本能警觉的弦,猛地绷紧。
她强压下骤然加快的心跳,不动声色地将这张薄笺翻到背面。背面只有寥寥数语,笔迹与前面略有不同,更为狷狂:“索公遗训:铁笼非为囚身,乃为囚心。心囚则万供可得。 周公心得:请君入瓮之妙,不在瓮热,而在‘请’字。令其自择绝路,其状愈惨,其效愈彰。”
索元礼……周兴……
这两个早已化为尘土的名字,连同他们那些令人不寒而栗的“杰作”,瞬间从记忆深处翻涌上来。铁笼的阴影,炽炭铜瓮的幻象,与眼前这冷静到极致的文字重叠在一起。武曌感到那阵寒意骤然加剧,几乎让她握着纸笺的指尖有些僵硬。她不是畏惧这些手段本身,帝王之路本就铺满荆棘与鲜血。她感到的是一种更深层的不安——当这种最黑暗的技艺被如此系统化、理论化,甚至带上了某种“传承”色彩时,它就不再仅仅是帝王手中偶尔挥起的鞭子,而可能变成一头自有生命、自有逻辑,甚至可能反噬其主的怪物。
她再次看向来俊臣。这一次,她的目光锐利如刀,试图穿透那恭顺的表象。来俊臣似乎感受到了这道目光,头垂得更低了些,声音依旧平稳:“此乃臣手下从一可疑人物处查获的残页,观其内容,阴毒诡谲,恐是某些心怀叵测之辈,总结构陷之术,意图扰乱朝纲,甚至……影射陛下圣断。臣不敢擅专,特呈御览。”
解释合情合理,甚至带着忠心和警觉。但武曌心中的寒意未消反增。她缓缓将那张薄笺放下,压在刚才批阅过的奏章之上,指尖无意识地触碰到胸前——那里,墨玉紧贴肌肤,往日温润的触感,此刻竟透出一股沁人的冰凉,仿佛也在呼应着她心头的凛冽。
殿内一时寂静,只有铜漏单调的滴答声。暖阁炭火充足,武曌却觉得一股寒气自心底弥漫开来,让她几乎想拢一拢衣襟。她挥了挥手,声音听不出丝毫异样:“朕知道了。此等邪说,阴损歹毒,非正道所容。卿继续严查,若有发现,即刻密奏。然……”她话锋微顿,目光再次扫过来俊臣,“刑狱之事,终需以事实为据,以律法为绳。索、周之事,可为前鉴。”
最后一句,轻描淡写,却重若千钧。
来俊臣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旋即深深躬身:“臣谨遵陛下教诲!定当秉公执法,不负圣恩!”
“去吧。”
“臣告退。”
来俊臣倒退着出了暖阁,身影消失在殿门之外。武曌独自坐在御榻上,良久未动。她的目光落在那张已被压住的薄笺上,仿佛能透过纸张,看到其背后那部可能已然成形的、名为《罗织经》的完整恶典。
她伸出手,再次握紧胸前的墨玉。玉石依旧冰凉,那股寒意似乎正缓缓渗入她的掌心,沿着血脉,流向四肢百骸。
“常守本心,得见真章……” 她无声地念着这八个字,眼底神色复杂难明。今日所见之“章”,是如此冰冷、黑暗、令人脊背发凉。这,难道就是权力极致之下,必然催生出的“真章”之一吗?还是说,这本“经”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个不祥的警示?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眸中已恢复了一片深不可测的幽潭。她将那张薄笺拿起,并未撕毁,也未投入火盆,而是打开御案一侧一个极少使用的、带有精巧机关锁的紫檀密匣,将其单独放入,锁好。
有些东西,看到了,就不能当作没看到。有些寒意,感受到了,就必须铭记于心。帝王之路,从来都是在炽热与冰寒的交织中,孤独前行。只是这一次,这阵来自臣下“进献”的寒意,格外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