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州的春夜,寒意未褪。刺史府后院的书房窗棂,透出昏黄而孤执的灯光,在石板地上投下一方暖色,却驱不散周遭无边的黑暗与寂静。狄仁杰卸下白日巡察河工、处理积案的疲惫,独坐灯下,正欲提笔润色一份关于推广新式耧车的章程。老仆狄忠却捧着一个以寻常青布包裹、毫不起眼的扁方包裹,步履略显急促地走了进来。
“老爷,方才有人在府衙后角门处留下此物,未通姓名,只说‘请狄公亲启,事关重大’。” 狄忠将包裹置于书案一角,低声道。
狄仁杰抬眼,看了看那包裹。布包寻常,系绳也是最普通的麻线,无任何标识。他心中微觉诧异,魏州民风虽淳,但身为贬谪之官,如此匿名投递之物,总需几分警惕。他示意狄忠退至门外守候,亲自解开了布包。
里面是一册以深褐色厚纸为封、线装的书册。封面空白,无题无款,触手微凉,带着一种并非纸张应有的、近乎皮质的光滑感。狄仁杰蹙眉,翻开扉页——一幅精细描绘的蜘蛛结网图赫然入目,蛛网层层叠叠,中心毒蛛狰狞,图旁一行冰冷小字:“罗织之妙,存乎一心;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罗织……” 狄仁杰心头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升起。他定了定神,借着跳动的烛光,继续往下翻阅。
起初是序篇,言及编纂之“初衷”,竟是“总结构献二公(索、周)遗法,汇粹同侪心得,以应非常之时,固非常之权”。语气平铺直叙,仿佛在讨论一门正经学问。狄仁杰的眉头越锁越紧。
再往后,便是分卷详述。上卷《织罪》,条分缕析如何从寻常言行、书信往来、诗文唱和中“寻隙”、“曲解”、“附会”,乃至如何伪造物证、安排“巧合”的“证人”。其中“牵枝附叶法”写道:“欲定甲罪,先寻其亲友乙丙之小过,构陷成狱,再诱迫乙丙攀咬甲,枝叶既动,主干难稳。” 又有“捕风捉影诀”云:“凡人之常情,必有可议处。孝可诬为伪,悌可指为奸,忠可解为愚,信可毁为诈。善用其反,则无不可织之罪。”
狄仁杰执卷的手,指节开始微微发白。这不是零散的恶行记录,这是一套完整的、逻辑严密的作恶体系!它将人性中最阴暗的猜忌、最卑劣的构陷,提升到了“方法论”的高度!
他强压着心头的翻涌,翻至中卷《固狱》。此卷专论审讯,其内容之详尽冷酷,令人发指。不仅罗列种种骇人刑具及其“应用要诀”,更着重“攻心之术”:“刑求之效,首在摧其意志,而非夺其性命。可示以其至亲惨状之描绘,可许以绝无可能之赦免虚诺,可令其反复誊写自诬之词直至麻木……务使其神智崩溃,自认其罪,且深信不疑。” 旁侧还有蝇头小楷批注,以索元礼、周兴的“旧案”为例,分析其“得失”。
“混账!禽兽不如!” 狄仁杰猛地一拍桌案,震得笔架上的毛笔簌簌跳动,一盏清茶溅出大半。他胸膛剧烈起伏,眼中已布满血丝。这哪里是审案?这是以最精密、最残忍的方式,系统地摧毁一个人的肉体与灵魂!
最让他怒发冲冠、几乎气炸肺腑的,是下卷《诛心》中的“株连九族扩展法”与“诱亲互噬术”。书中冷冰冰地写道:“罪既成,当思扩散。由其亲族、师友、同僚、门生入手,或威逼,或利诱,或伪造往来证据,务使罗网愈张,牵连愈广。一则显‘案情重大’,二则可藉此清除异己,三则令朝野震慑,无人敢言。” 更有甚者:“至亲之间,情谊最深,亦最易攻破。可隔离审讯,告之以对方已招供攀咬,亦可伪造对方笔迹信物,令其互相猜忌,终至反目互噬。父子相诬,夫妻相告,其状愈惨,其效愈彰,旁观者愈惧。”
“砰——!”
狄仁杰再也无法抑制胸中滔天的怒火与悲愤,霍然站起,须发戟张,将手中书册狠狠惯于地上!他双目赤红,指着地上那本深褐色的邪书,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嘶哑:
“丧尽天良!罔顾人伦!此非刑律,实乃魔道!魔鬼之道!”
他气得在书房内疾走数步,呼吸粗重如拉风箱。“构陷之术,竟被编纂成书!竟被奉为圭臬!索元礼、周兴,两个酷吏之冠,其遗毒竟被拾起,加以‘发扬光大’!来俊臣!来俊臣之流,欲以此为何?将刑狱变成屠场,将朝堂化为罗网吗?!” 他猛地转身,看向闻声惊慌入内的狄忠,痛心疾首,几乎字字泣血:
“忠伯,你看见了吗?这不是偶然的暴行,这是……这是要将‘恶’制度化、典籍化啊!若任由此物流传,天下士人,谁还敢直抒胸臆?谁还敢秉公持正?父子相疑,朋友相忌,君臣相畏,这煌煌天朝,岂不成了人人自危、鬼蜮横行的炼狱?!这比外敌入侵,更毁我社稷根基!更寒天下人心!”
他越说越激动,剧烈的咳嗽起来,狄忠连忙上前搀扶,却被他挥手挡住。他俯身,用颤抖的手捡起那本《罗织经》,仿佛捧着世间最污秽、最剧毒之物,眼神中充满了厌恶与决绝。
“此等恶物,见之即污目,存之即秽心!绝不可令其留存于世,毒害后人!” 他声音沉痛而坚定,“忠伯,你去,将陈司马悄悄请来,让他暗中查访,此物究竟从何而来,魏州乃至邻近州府,是否已有流传迹象。切记,务必隐秘,勿打草惊蛇。”
狄忠含泪应下,匆匆而去。
狄仁杰独自留在书房,怒火稍平,代之以更深沉的悲凉与无力感。他知道,能弄到如此完整的书册,并冒险送至自己手中的,绝非寻常人。这背后,或许是酷吏集团内部的倾轧,或许是某些良知未泯者的警醒,亦可能是……那海外华胥的力量在示警?他想起粟珍阁,想起那些改良稻种,想起东方墨。若真是后者,那说明此经之害,已惊动海外,被视为对文明根基的严重威胁。
无论如何,当务之急,是销毁此经,并尽可能遏制其传播。
他不再犹豫。书房一角,有一个冬日用来暖手的小型铜制手炉,此刻炭火已熄,但炉体尚温。狄仁杰打开炉盖,将整本《罗织经》一页页撕下,就着烛火点燃,投入炉中。
火焰腾起,贪婪地吞噬着那些凝聚了无数冤魂与极致恶意的字句。朱砂与墨迹在高温下扭曲、焦黑、化为灰烬。火光跳跃,映照着狄仁杰苍老而肃穆的面容,他眼中倒映着燃烧的纸张,也燃烧着熊熊的怒火与深切的忧虑。
他烧得很慢,很仔细,确保每一页都彻底化为灰烬,不留片字只语。空气中弥漫着纸张与墨迹燃烧的焦糊气味,并不好闻,但狄仁杰却觉得,唯有如此,方能稍解心头之恨,方能对得起那些可能已在此类“技艺”下含冤莫白的亡魂。
烧至最后几页,是关于如何撰写最终定谳奏报、如何“巩固成果”、消除隐患的“收官之术”。其中提到:“案定之后,当速处置,勿令迁延。主犯宜显诛以儆效尤,从犯可暗毙以绝后患。相关卷宗,或篡改,或销毁,务必天衣无缝。此后,当厚赏办案得力之人,并广布此案之‘威严’,使天下知罗网之可惧。”
狄仁杰将最后一片燃着的纸页投入炉中,看着它化为飞灰。铜炉内,只剩下一小堆灰白夹杂着暗红的余烬。
他怔怔地望着那堆灰烬,良久,才长长地、沉重地叹息一声,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夜已深,万籁俱寂,唯有烛泪悄然垂落。
“一部《罗织经》,万千冤魂泣。” 他低声自语,声音沙哑,“老夫无能,不能即刻铲除编撰、传播此经的魑魅魍魉。但见一本,焚一本;遇一人,诫一人。只要一息尚存,断不容此等邪术,堂而皇之地毒害我大唐江山!”
他知道,焚毁一本实体经书容易,但要扑灭已悄然点燃在某些人心中的、那名为“制度化构陷”的毒焰,却难如登天。前路漫漫,荆棘遍布,但他狄仁杰,纵然贬谪之身,老迈之躯,亦当以这腔未冷的碧血,去面对,去抗争,直至生命最后一息。
书房灯光,彻夜未熄。魏州春夜的寒气,似乎也因那炉中焚尽的灰烬与老者孤直的背影,而变得更加料峭。